辛如是做了一个梦。

具体的内容与逻辑已经记不清楚，只觉得有一个男子，一次又一次地靠近他，唇在他的眼皮上轻轻吻过，在他耳边呢喃地说些什么，那男子的面容非常模糊，但是他知道那是夏侯玄。

一早醒来，浑身都是冷汗，胯间竟然有了泄物。

辛如是从未有过如此惊慌的时候，迷迷糊糊下床，三下五除二褪了中衣，找了一个木桶打满水，跳进去将自己浑身上下浸在冰凉刺骨的水中。

他不用内力，任由寒气丝丝缝缝侵入骨髓，只觉得周身的滚烫微微缓解，那令人难以直视的欲望渐渐消散了。

当他再次束发更衣，对着铜镜，看见自己发青的脸颊依旧红得如火烧云。

和夏侯玄在钦天监碰面，夏侯玄对他礼貌而生疏，辛如是有些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方才早早地来了，装作在夏侯玄办公处查找卷宗，其实竖着耳朵一直在听他的脚步声。他那特有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周身都要凝固住了。

辛如是有些恨自己自作多情，随手拿了一份卷宗，便匆匆走出。

回到自己的办公处，辛如是将那卷宗扔在角落，有些疲累地坐下，开始处理昨天那娈童之案。

夏侯玄明摆着不再管事，将一切可立功的案子都交给他全权处理，辛如是写折子的时候，却依旧加上了夏侯玄的名字。他写着他的名字，只觉得和往常大不相同。

他一边写折子，一边想起昨日那翩翩公子，在钦天卫面前毫无风度地死死搂着小男孩不放，小男孩也紧抱着公子，口中有些凄厉地喊他“义父、义父”。他当时只觉得两人关系枉顾人伦，十分恶心。

现在却突然觉得这两个人知法犯法，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不过是为了几日可怜的厮守。

他看了桌边钦天卫连夜送来的卷宗，那男人并未来得及对小男孩有任何越轨之举，可能是想等小男孩长大些再行此事。而那小女孩已经有了身孕，还有五个月便要生产。

辛如是突然对这男子产生了愤恨，既然与小男孩难分难舍，为何要与他的姐姐同房？

他曾听闻苻坚与清河公主、慕容冲姐弟有染，当时只觉得可笑而不屑，现在却觉得有说不出的难受，苻坚既然爱慕年幼的慕容冲，又为何与清河公主暧昧不清？

当然，心软与愤恨，都影响不了他的断案。该怎么判刑，就怎么判刑。既然男人与小男孩未有苟且之事，那么并未坐实男风之罪。小女孩已经到了十三岁，娈童之恋也无从说起。那这公子的罪名只能是与男子有暧昧，按例当罚了九成家产，将年幼的那个流放至西南蛮荒，将年长的那个送入极北苦寒之地。

写好折子，派人送走，辛如是再次无所事事。心中被这案子搞得有些心力交瘁。

从前他只当眼前这些犯人蝇营狗苟，是十恶不赦、恶心、□□滔天的罪人，是开化的人，现在才突然有些喟叹。

那么昨夜，夏侯玄也是十恶不赦、恶心、□□滔天的罪人么？

辛如是想来想去，只觉得夏侯玄并不是。

。

夏侯玄派人过来道：“辛大人，夏侯大人接到戚大人邀请去休假，告假三日。”

掌使告假三日，那么副掌使必须全程留在钦天监以备不测。

辛如是知道夏侯玄在躲着他，心中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很快便答应了此事。他想那戚山人近中年，家中有妻儿，且品貌不及他一半，故而并不担心。可旋即他又想，万一戚山叫了几个年轻的将领陪着一起呢，比如那凉州守城的将领杨为宁，便是一个人物儿。

辛如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想一件十分不可理喻之事，脸又腾地红了，咳嗽一声，四下看看并无人看他，松了口气，在案后拿起卷宗顺手翻开。

辛如是那日从杨为宁处回来，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见房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漏跳一拍，驻足于门口，正色道：“夏侯大人。”

夏侯玄转过身，整个人清瘦了许多，下巴上堆着青青的胡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他沧桑了许多，他冲辛如是笑笑，道：“辛大人清减了很多，这三日很忙吧，对不住了。戚大人盛情邀请，却之不恭。”

辛如是心道你才是清减了很多的那个，并不说出口，直接走进去坐在案后，道：“娈童案已经处理了，夏侯大人可要看卷宗？”

夏侯玄犹豫了一阵子，道：“辛大人秉公办事，怎么都比我强。不看了。”

辛如是看着他，明显看到他脸上有犹豫，忍不住道：“没有坐实男风罪，只抄了家产，两人南北流放而已，夏侯大人安心。”

夏侯玄听此，眉间舒展，似乎宽慰了许多。

辛如是已经很明显地看出来，夏侯玄在凉州不勤于政事，百无聊赖，甚至连练功都是为了敷衍考核，不是因为凉州无事可做，不是因为怜悯百姓，而是怜悯哪一日也会落得如此下场的自己，故而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这灾祸不降临到自己头上。

恐怕，他堂堂靖国公大公子流落到凉州这样一个荒凉之地，也是因为他心中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罢。

聪敏如辛如是，钦天监优等生，自然将这一切猜个通透。心中有些乱，又想嘲讽原来天之骄子的夏侯大人也会狼狈至此，又看着他的胡子拉碴有些心疼。

夏侯玄道：“辛大人这几日在监中，想必都没吃好睡好，今日我请客，算是赔罪。”

辛如是想也没想，几乎是迫切地答应了。

答应过后才觉得是不是有些不妥，两人是不是该躲着对方。却已经来不及反悔，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怂恿他去，去啊，去啊。

辛如是坐在房中，只听得夏侯玄在外忙个不停。

又是那夜“叮叮当当”的声音，居然是夏侯玄发出来的。

靖国公夏侯家的大公子，竟然会屈尊下厨。

当夏侯玄一脸勉强地端着几个菜出来，辛如是看着那菜色品相不错，意外地扬扬眉，道：“夏侯大人竟然有如此手艺。”

夏侯玄道：“这几个菜是厨娘做的，我做的——实在不忍直视，就不端上来了。”

辛如是随口道：“无妨，端上来就是了。”

夏侯玄看了辛如是一会儿，辛如是避开他的眸子，感觉脸上又略过一丝潮热。

夏侯玄坐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厨房端了，一碗鲫鱼汤，一碗黑黑绿绿不知为何无的东西。夏侯玄将鱼汤放在辛如是面前，将那乌七八糟的菜放在自己面前。

辛如是呆了半晌，道：“那是什么？”

夏侯玄道：“鲫鱼汤，这个是丝瓜——丝瓜炒蛋，鸡蛋放早了，有点老。”

辛如是道：“岂止是有点老，已经糊了。”

他毫无幽默感地说着，然后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蛋。

夏侯玄用筷子去阻他的筷子，辛如是比他灵巧，稍稍一让，终是唇间带着一丝坏笑将那黑黝黝的鸡蛋夹了起来放入口中。

他的嘴瞬间被这炒糊的鸡蛋震麻了。

夏侯玄无奈地看着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道：“我说不让你吃，你偏吃。来来来，吐出来，没人怪你。”

辛如是艰难地将口中的鸡蛋咽下，又小心翼翼地用勺子盛了一口鱼汤。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定要忍住不将汤喷出来，没想到汤竟然格外地好喝，比第一次在钦天监喝到的汤还要香浓，咸淡适中，里面只有一条破肚的鲫鱼，葱花与姜末被悉心地一颗一颗地被挑出来。

夏侯玄有些得意地向他扬扬眉，脸上的局促已经消失，道：“鱼汤如何？”

辛如是淡淡地道：“有些出人意料——很好。”

夏侯玄笑得眉眼都弯了，竟然似一个小孩，他道：“为了做好鱼汤，我这几年没少买东西讨好我那厨娘，做了几百次，越做越好，怎么——这就叫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就叫天道酬勤，这就叫苦心人天不负——”

辛如是能看出来夏侯玄很紧张，他一紧张话便颠三倒四地多。

辛如是打断他道：“做那么多遍鱼汤作甚？为何不多学学别的菜？”

夏侯玄脸一红，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眼睛，就像一个不经人事、陷入初恋的少年人。辛如是对上他的眼睛，又转瞬垂下眼帘，装作没有看见。

原来，也是有人默默关注他，默默为了他小小的爱好而练习了上百遍。

夏侯玄突然惊慌地伸手，修长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辛如是只觉得那被他触碰的地方有一些酥酥麻麻的感觉一下子袭遍全身，心中一惊，慌忙地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