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深不知是梦是醒,恍惚中感觉到一双带着温度的手摸上他的脸。
有人在一根一根掰开的他的手指,他拼命地挣扎不想松手,心中特别害怕,比面对魔鬼骑兵还要恐惧,只觉得一松手便再也感受不到这个人的温度,然而身子却沉得动不了。只能万般绝望地感觉到袄身边的温度渐渐消失。
巨大的空虚与恐惧占据了他的心,腮边有凉凉的东西划过。
梁深在哭。
他很少流眼泪,只感到有一双熟悉而修长的双手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耳边一声叹息,道:“殿下,我们回家吧。”
是林冉竹。
他满脑子都是他月白僧袍下瘦削的、奋不顾身将他推开的背影,那殷红的血迹,那根致命的箭;一会儿又是年少时期被他纠缠着,气不打一处来的无奈;是七年前得知他死讯时撕心裂肺的疼;是他那声情急之下的“段郎,段郎”……他逐渐模糊起来,只觉得和他相见可能是一个梦境,是一个既伤了他,又得到他,又失去他的荒唐的梦。
梦里,依然有不和谐的声音,有七年前男风禁令伊始,恋人生离肝肠寸断的嘶吼,有夏侯玄辛如是二人被钦天卫拉到密室中受审讯时绝然的惨叫。
一身一身的汗,只觉得睡也睡不踏实,胸口又疼又堵。
梁深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只感觉烫烫的、苦中带甜的中药灌进他的口中,他只觉得浑身难受,沉浸在亦梦亦幻的臆想中,不想醒过来,便拒绝喝药,任由那滚烫的中药顺着嘴角流下。
有人口对口在喂他。林冉竹最擅长做这样的事情,七年前,他像这样给他喂了一年的药。梁深从前从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此时却觉得荒唐无比,他不喜欢和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唇齿相触,林冉竹亦不行。于是他只能乖乖地,逼着自己的喉咙下咽。
“殿下,喝药。”
“.…..”
“殿下,睡会儿吧。”
“.…..”
“容大人,戚山已经捉拿归案,神婆亦落网。”
“.…..”
“梁兄,喝点水吧。”
“.…..”
“梁兄醒了吗?”
“.…..”
“皇兄已经下旨让阿深回京城,等他醒了,林先生便带他回去罢……”
“.…..”
“那位情况如何?”
“.…..”
“如此看来,只有那位的血才可以止了这毒瘾……”
不知过了多少日,梁深只觉得耳边尽是一些不相干的言语,时而听得清楚,时而听不清楚。终于有一夜,梁深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盏昏暗的灯,夜色很浓,他合眼太久,模模糊糊地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
林冉竹撑着脑袋,靠在他的身边。梁深的眸子一下子便对上了林冉竹的眸子,林冉竹显然几夜未歇息,双眼熬得通红。
林冉竹微微一笑,道:“这次真的醒了么?”
梁深道:“……过了多久?”
林冉竹道:“六日了,你中间醒了好几次。都迷迷瞪瞪的。”他俯身在梁深的额头上探了探,“退烧了。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么?”
梁深摇摇头。他只感到一阵麻木,一阵空虚,身上没有力气,脑袋嗡嗡地疼。
林冉竹道:“哦,对了,你昏迷的时候我给你拆开肩膀上的布条,你哭着喊着不让我拆。我给你洗干净,塞在枕头下了。那布条做工一般,是哪里来的?”
梁深伸手一探,果然摸到一块软软的布料,心中又是像针扎一般一疼,他模模糊糊地道:“顺手找了一块包扎,没什么来历,就是看着好看……”
林冉竹道:“等下还有药,你先别睡了。”
梁深问:“……”
他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却未能问出口,只道:“那日是你把二皇兄找来了么?”
林冉竹道:“不错,你许久未归,我便知事有不妙。梁浅殿下早已告知我随时可以找他,我便去了一趟他练兵的地方,玄铁营的侦察兵正好发现越人有异动,已经集合完毕。殿下一见我来,便立刻出发了。”
梁深道:“戚山如何?”
林冉竹道:“已经关押,对勾结越人之事供认不讳。皇上已经下旨,和那神婆一起,一并带回京城受审。”
梁深道:“容大人与左小公子?”
林冉竹道:“容大人尚可。左相宜保护一平民女子,被流矢射中,救治了几天,已无大碍。”
梁深道:“二皇兄现在何处?”
林冉竹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道:“嘘,他就在屋外头,估计这会儿已经歇息了。”
梁深道:“二哥在此等我么?”
全是不相干的话。梁深恨死自己,却也怕死了自己,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将那句话问出来,然后就是万劫不复。
林冉竹道:“你伤势过重,月华之毒时不时会发作,大家都很担心。梁浅殿下处理好战事,便一直留在府上照看你。”
梁深不语,他与梁浅一同去姑苏求学数年,相比于皇长兄梁泽,与梁浅的关系更加密切。虽然这七年来各自政事缠身,联系甚少,关系却并未疏远。
林冉竹起身,蹑手蹑脚地去屋外端了一碗药,边吹边道:“梁浅殿下已经睡着了。”
梁深在林冉竹的扶持下坐起身,林冉竹在他身后塞了被子,让他靠好。
梁深接过药碗,林冉竹笑着道:“前几日喂药总也喂不进去,我便用嘴喂你,容知许在边上看得脸色都变了。索性你后来乖乖喝药,不然容大人心脏病都要犯了。”
梁深跟着扯了扯嘴角,发了几日高烧,嘴唇竟然未干裂,他隐约记得有人经常沾湿了帕子给他润嘴唇,给他喂水,便是林冉竹无疑了。
他低头喝下药。
林冉竹道:“那你再睡会吧。天亮了再起床,吃点东西。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