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辛望着这几个字母几乎战栗,这是他母亲常光临的裁缝店,店主玛莎与伊莎贝尔相识已久,事出之际,她在这都城内,定知道些原委!
卢辛一骨碌爬起来,即便要死,他也想死得明明白白,当即就顺着集市去寻那裁缝店。
那裁缝店并不难找,卢辛凭着记忆摸到了店铺门口,等到店内的顾客都出来后,他推门而入。
“欢迎——你干什么?”守店的是玛莎店主的几个帮手,正裁量衣服,见门口站了个衣衫褴褛的陌生男子不由紧张,举了尺子一脸警惕。
“我找玛莎店主。”卢辛急切说道,并掩上门,他原本要说“我是伊莎贝尔的儿子”,但因信不过这几个裁缝,恐给店主招来麻烦,只补一句,“事况紧急!”
其中一个帮手见他焦急不安,迟疑几下后还是上楼去告知店主,不一会儿后,玛莎从楼上走下,尚在楼梯时一眼瞧见了卢辛,登时失声喊道:“少爷——”
“玛莎阿姨!”卢辛快步迎上去,还不等他开口,玛莎立刻将他拉上楼梯,转头厉声对几个帮手说:“锁上大门!”
“您是从哪儿逃出来的?!”玛莎眼镜后的双目噙满了泪水,绞了一张干净帕子为他擦拭脸庞,“我以为,我以为……”
卢辛深吸一口气,这阁楼上的熏香与伊莎贝尔身上的如出一辙,令他安神些许,暂缓片刻后,冷静道:“我在东边待了七八天,刚回来就看见城门口那张告示,家宅还被骑士团给驻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玛莎脱下他脏兮兮的外套,叹口气后拉过张椅子,颓然坐下,低头摘了眼镜擦拭,低声道:“一周之前,都城突然增了好多士兵驻守。”
“因为正值翡翠会议期间,想是为了那些四面八方来的贵人们的安全着想,起初大家都没在意,但那几日我这店铺突然没了生意,约好量尺寸的夫人小姐们都爽了约,还没有派仆人来相告。我心里担心,就派了个帮手去某个夫人的宅邸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过多久我那帮手就慌慌张张回来了,说那夫人的宅子里有好多骑士兵,一间间地搜查屋子!那家的老爷夫人则眼睁睁看着骑士团将自己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气也不敢出;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宫里就下了文件——”
“说是有人告发都城的贵族里有煽动分子,要一家家地搜查,看看是不是有藏匿禁|书禁物的,违者一律按‘叛国罪’处置!”
玛莎说到激动处开始大喘气,一手抚着胖胸脯,一手端了茶杯急饮几口,继续道:“我一听就知道不得了,这是女王又要借机除掉哪个碍眼的,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谁知道,谁知道……”玛莎略带了些苍老的哭腔,听来嘶哑无比,“谁知道是夫人家呢!”
卢辛只觉一阵窒息,不可置信:“禁|书?怎么可能!”他虽早已想到自家是遭人陷害,却不想是C女王亲自下的捕令,更不想是这么个荒唐由头。
玛莎摇摇头:“我只听他们说,从藏书室搜出大量禁|书,”随即压低了声音说,“说是藏匿了有关‘电’的……可我的夫人从来都温温和和,怎会藏这些引火烧身的东西的?”
卢辛一听是有关电的,不由蹙紧眉头,霎时回想起多年前在伯爵府所看到的禁|书,只是上次去已经明明已经被处理掉了,怎么回头自己家里会有禁|书?他心下一沉,问玛莎:“我大伯父一家也被抓走了?”
“爱德华大人是在乔治亚大人的宅子里一起被骑士团送上囚车的,后来伯爵夫人也被士兵从南边押来。”玛莎停顿片刻,迟疑道,“不过我听说,伯爵夫人的两个孩子失踪了。”
卢辛浑身一激灵,塞缪尔和凡妮莎逃脱了?!他恨不能立刻打探到消息,但玛莎不过一个裁缝店老板,只能捉风捕影地听些传言,是真是假都无法验证,可仅这一句,便足以让他燃起些精神,他以带有些许凄惨的欣喜语气问道:“……那我小叔呢?”
然玛莎同样不知兰斯所踪,只说前几日在见过他的通缉令,想是还没有被逮捕到。
我得找他。卢辛脑中仅剩此一句话,突然涌现的强烈情绪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他不知兰斯是否在这都城中,也不确定兰斯是否知晓家中变故,却对此极为肯定——他将去找他。
就像1900年那个夏天,同样是离去之前,斑驳的树影下,他跑去寻他,傻乎乎地丢了父亲去找他,即使知道他不可能在那里,他也还是去了。他觉得兰斯只会坐在那里画画,然后向那一片山林欠欠身。
可这次他会抬头吗?
“您在都城里不安全,”玛莎一根根解开他纠缠的发丝,触摸到一处时,“您受伤了?”旋即立刻叫了个帮手打一盆水来,简单处理了一下,玛莎小心翼翼牵开粘黏在伤口上的头发,叹道:“我送您趁早出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会来一场肃清,您往夫人娘家去,千万别去南边,伯爵府必然也是驻守了不少士兵的……”
卢辛沉默半晌,只问道:“斩刑是什么时候?”
玛莎闻言手下一顿,愣了片刻,不由道:“少爷……”
卢辛不语。
“后天午时。”她匆匆答道,又不禁劝他,“那场面对您来说太残酷了,太危险了,做什么要去呢?夫人她必然也……”
然而说到此处她却再也说不下去,哽咽着没了声。
“夫人必然也想见我最后一面。”他轻声接道。
*
卢辛换了衣服,包扎了后脑的伤口,疲惫地缩在玛莎准备的房间里睡了。
接连一周都未能休息好,而疼痛与惊惧交加让他早就倦怠不堪,一沾枕头便昏昏沉沉,直到早晨玛莎将他摇醒。
“少爷,提……提前了!”玛莎惊惶又急促,“斩刑提前了!”
卢辛猛然坐起身,面色霎时惨白,伸手一扯闹钟,发现已经是十点了。
“怎么回事?”卢辛胡乱套好衣服就要往外走,然而转头看见玛莎眼眶通红,心中登时擂起鼓来,“发生什么了?!”
玛莎艰难道:“……夫人和伯爵夫人昨晚自尽了,C女王一怒之下将十七号的斩刑提前到今日午时……”
“自尽——”卢辛失声喊起来,近乎发狂,“怎么会——”
“……是胃出血,”玛莎啜泣出声,“不知道两位夫人哪里去寻的石子,磨成粉吃了一肚子,昨天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我的傻夫人,我的傻夫人,托老奴送药也好啊!做什么这样折磨自己!”
是那颗金刚石。卢辛神情恍惚道,那颗用来祈福的金刚石。
他母亲用那颗金刚石为他祈了半生的福,末了亲手碾作粉末,为自己祈下第一个愿望,却是一份最后的体面。
卢辛跌撞出门,他看见人群都往一个方向走去,耀眼的金色太阳向他投来无动于衷的一瞥,只缓缓升高昭示午时的来临。
玛莎追上来,为他披上披风、戴上帽子,惶急的苍老声音小声道:“少爷把脸遮好。”
然而卢辛像没听见似的踉跄走到人潮中,因摩擦碰撞而挤掉了帽子,扯松了披风,可他全然不在意,只顾向前走去,玛莎不得不小跑着扶住他的披风与帽子,却再不敢多一句劝阻。
他走到斩台底下,他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因而仔细打量了一眼,两柄高高的斩刀悬挂于梁上,反射着刺目的寒光,其下是两块挖空了中间的木板,正如他所想一般野蛮。
刽子手来了,人群的聒噪趋于安静,他们身后是押送的囚车。卢辛看见了他的父亲乔治亚,并排着的是他的大伯父爱德华,他们跟他初进城时一样狼狈,身上的衣装污秽不堪,蓬头垢面,神情呆滞,与那总是意气风发的爱德华判若两人。这真的是他的大伯父吗?
刽子手押他们下了车,卢辛看见乔治亚踉跄了一下,几乎被台阶绊倒,而刽子手一手提着他的领子便上了台,他父亲被卡得咳了两声,可眼神却不见一丝痛苦。那样驯顺,那样麻木。
他们顺从地趴跪在木板上,脑袋钻进中空部分,刽子手上前来卡紧了上下两块木板,露在卢辛眼前的便只有他们两颗脑袋,他看着父亲和大伯父同样的黑色鬈发,同样的黑色眼珠,从来没觉得他们如此相像过,那是菲茨杰拉德,强大的菲茨杰拉德基因,代代流传的菲茨杰拉德面貌。
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砍刀,口中数着这两人生命中最后的数字。
三。
二。
一。
绳索断了,几米高的斩刀飞速落下,而此刻爱德华却突然抬起了脖颈,似有感应般直直望向卢辛——
映入眼帘的是飞溅的猩红,卢辛没由来地突然想起初次进入伯爵府时猛然的一回眸,那铺天盖地的火马车的废气,也是如此晦暗的猩红。
他听见人头落在木斩台上的咚咚声,像是在苦难之门上急叩了几下,旋即不知为何他眼前的人群唏嘘着四处散开,空留出一条道直直开到他眼前。
他低头一看,他大伯父尚未合拢的眼睛瞪得奇大,嘴唇张开,断裂的脖颈血肉模糊,滚落在他脚边,卢辛感到浸染足底的液体还是温热的。
你临走前要给我说些什么呢?
卢辛蹲下身去,抚上爱德华的眼睛。
周围的人见他这一动作无一不惊怖叫喊起来,而台上的刽子手则皱了皱眉头。
卢辛再次看了看那颗头颅,退后几步,转身吐了。
不时人群就四下散去了,看热闹的人聚拢在一堆述说那砍头场景,或是这罪人背后的风流韵事,以及他们不知下落的通缉犯孩子。
卢辛汇在聒噪的人群中,一颗心破碎不堪。
而远处的大钟此时轰隆作响,卢辛悚然抬头,一群斡旋的旅鸟在十一月的刺眼天空下疯狂地尖叫。
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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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好了下一章真的见面了 虐完了开始甜啦
附上卷名的全诗词。
(翻译来自网络)(本人实名制卖安利)(有歌,可搜)
Avalanche
Leonard Cohen
I stepped into an avalan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