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过的人心惶惶。
查尔斯·斯通通知了弟弟父亲的死讯后,就要连夜骑马回去料理,从此斯通庄园的担子便猝不及防地落到了他年轻的肩膀上。
斯通兄弟的生母早逝,许多年来也不曾有过继母,全靠他们父亲一手护到大。斯通子爵虽有一个庄园,但家中产业却早就没落,如今也只是靠着微薄的佃户税赋过着。子爵在上流社会不论样貌或是资质都排不上名号,然而却是实打实的善良性子,因怕斯通兄弟二人有了异母的兄弟姐妹后心有芥蒂,一直不肯再娶妻;对于领地的农奴佃户也是极尽领主之仁地照顾着。
只是千恩万惠无论如何也抵不过一纸强制政令。
对查尔斯来说,从小长大的庄园倏忽之间成了一桩噩梦,还是一桩他不得不去面对处理的棘手噩梦,身为斯通家已成年的长子,又肩负了照顾胞弟的查尔斯临走之前揉了揉他弟弟的脑袋,低声承诺道:“等哥哥处理好了,就接你回家。”
然后策马离去,其弟在黑暗与飞尘中放声大哭。
等查尔斯一离开,众人再无心思聚在一起,心里各自都挂念家中,只是漫漫黑夜实在无法得到消息,于是只能纷纷回寝,睁眼到天明。
翌日一早,各家报信的人马陆陆续续都来了,带来的消息也是让人胆战心惊。
被这场火烧过的地方着实不少。都城中除去斯通子爵一家之外,还有另十六家爵位之家的农奴放火烧了宅子,所幸的是家主都无人受伤;宫中的骑士团倾巢出动,一晚上将反叛农奴杀的杀抓的抓,原本捉了几个头目想逮到牢里逼问,却在运送途中不慎,被这几人寻机自刎了。
而现今田埂上到处都是骑士团士兵,一旦抓到活人便先就投到囚车内审问,也不管是不是冤枉——造反造到女王眼皮子底下,C女王震怒,下令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过一人!
卢辛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伊莎贝尔派人送来的信,信中只说家宅一切安好,宅中农奴未见暴|乱。
一颗心终于放下,卢辛松了口气,想去寻昨晚的诗社成员们。等聚在茶话室一问,才知不仅是贵族爵爷遭了难,连好些平民也未逃脱。
诗社里有个男孩名叫阿道夫·伍德,家中是商贾人家,只是家宅与一起火的伯爵宅相离甚近,父亲兄长赶着去救火,却一夜未归,到现在还杳无音信,家中母亲已哭昏了头。
“怎么会这样?”卢辛皱皱眉头,心中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姐姐说,今早就派人去政府清理处问了,并没有父兄的遗体……”阿道夫说及“遗体”二字时不禁抖了抖唇角,“只怕是骑士团捉去关押了。”
“为何?!”纵使不出乎预料,卢辛仍旧难以相信,“你家是去救火的商贾人家,与暴|乱根本不沾一丝边!”
阿道夫摇了摇头,还不等他开口说话,肯尼迪尖刻“哈”了一声,面上毫无表情,语调中却能探出几分怒意:“上边要抓人还用需要理由?”
这话说得实在不是场合。阿道夫霎时脸就白了,肯尼迪却还不尽兴似的继续道:“商贾人家对他们来说跟农奴没什么差,杀了剐了也是随便!”
“你别说话了。”卢辛打断他,警告性地瞪视肯尼迪,随后给阿道夫打了针安慰剂,“不会出事的,令父令兄都是赶着救火的,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了呢。”
话音还未落,那头肯尼迪尖声甩出一句:“那是因为我们商人的命没你爵爷命尊贵!”
卢辛头上青筋暴跳,那话简直是在剜他的耳朵,转身就一拳挨到肯尼迪脸上,肯尼迪未料到他要出手,一个趔趄几乎扑地。四下皆被这变动惊呆,一时都噤了声。
“说完了?”卢辛攥着拳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
肯尼迪转过脸来,牙齿磕了嘴唇,嘴角流出些血来。他一言未发,两眼定定地看着卢辛,其眼神复杂得叫人看不清楚,还不等卢辛多加揣测,他脚跟一转,径直离去了。
太可恨了。卢辛看着肯尼迪的背影想到,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阶级仇恨比谁都严重。
要是平时卢辛也就笑笑过去了,非得在这场合棒槌一样讲话,还说出那样的刺耳话,这又是把火导向谁?向他还是向那些骑士团?
然而就在卢辛转回目光的一瞬间,忽然想到肯尼迪自己家就紧挨纪尧姆家,昨晚他脸色就惨白无比,今天早上自己也没问他家中情况。
莫不是他家中也遭变了?卢辛悚然想到,攥紧的拳头不禁松开,指节隐隐作痛。刚才那拳有点重了。
就在他发愣之时,阿道夫苦笑道:“我没什么的,卢辛。小克莱德心里也不好受,他母亲今天送了信来后,他就一直不说话,估计家里也出了事。你别怪他。”
卢辛听了这话后,越想越有点不是滋味,几乎觉得那一拳打的是自己的脸。
中午过后,诗社成员都又聚在了茶话室。卢辛有点惴惴不安,因为肯尼迪未向往常一样甩脸子,反而准时出现了。
消失了一上午的纪尧姆此刻也露面了,只是精神不振,面色很是憔悴。纵然大家家里也多多少少受了这场暴|乱影响,却都没有纪尧姆家如此严重,不仅家给烧得精光,连一家之主的父亲也在其中丧命。于是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围了纪尧姆而坐。
气氛一时凝重,就在卢辛愁着怎么挑起话题时,纪尧姆出人意料地开口了:“我想了一晚上。”
众人皆望着他。
“我想了一晚上,”他双目死死盯着桌上的茶杯,反绞着双手,“我不能让我父亲就这么没了。”
这话听得众人心头一紧,怕他过激之下做出什么来,一男孩试图安抚他:“骑士团已经将那些造反农奴消灭得差不多了。”
“我父亲不是被农奴杀死的。”他打断道,“我从小跟他巡逻领地,那些农奴看着我长大,他们受他的恩惠简直宁可捐躯报恩,怎么可能会伤他一分一毫?”
“自刎的那个农奴头子曾经疟疾被我父亲救了一命,从此对我斯通一家是肝脑涂地。”纪尧姆抬起眼睛,恨意毕露,“我大哥私下对我说,那夜要不是他挡在父亲跟前替他挨了几刀,父亲怕是当场就毙命在车轮下!”
“杀我父亲的人,乃是当今皇家骑士团!”
纪尧姆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惊天动地,就在众人皆被震惊之余,茶话室的门被人猛然撞开,阿道夫踉踉跄跄跑进来,手中举着一封信,声音颤抖——
“他们说,他们说我父兄……以协同造反罪入了狱!”
*
这场本因农奴造反而起的动乱却渐渐拐去另一个奇异走向。
兴许是领主和平民都早已受这税赋烦扰颇久,对于这场农奴反抗有些预料之内的意思,如今一爆发都感到悬在脑袋上的剑终于落下,倒没有太过震惊。只是苦了那些被烧了庄园的老爷夫人,少不得要多花些冤枉钱重整一番。
然而这场动乱让人震惊的地方并不在于农奴敢于在都城底下联合造反,却在于宫廷政府到现在也没有出官方说法是怎么一回事,反而胡乱抓了一批人关着,自然也审不出来什么名堂,只留着家属还在外巴巴地等,不知里头人的生死。
阿道夫的父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关押了进去,说来似乎比纪尧姆的处境要好些,可也没能走运到哪儿去,阿道夫家中只是普通商贾平民,在宫廷官爵中说不上话,黄金白银在此等级别的暴|乱中又全然不管用,生死都不明了,更别说是探监了,除了知道人在狱中,杳无音信的程度与失踪之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如此一来,诗社里的众人终于意识到,这火终究是要烧到自己头上来的!
若说之前在茶话室内的主张有七分闲谈三分作真,如今这一把火却将大家都烫了个清醒:这灾祸问题根本就不在农奴暴动,而正在那宫中一把手!其权力若再不加以束缚,只怕天下人都别想过上太平日子。
悲愤有了目标之后便全都化作动力,纪尧姆当即撸起袖子将诗社的整个“立宪”理论纲领列出,筹备宣传单,打算广招成员,发扬“传递思想”的初衷,肯尼迪也十分卖力地纷发宣传单,几乎将全副精力投入。卢辛受他们感染,在成员们商量着要举行第一次公开演讲时,自告奋勇地充当主讲人。众人自然都无意见,纪尧姆也对此极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