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后，卢辛再次返回里昂公学。

与上次怅然阴郁的心情不同，这次他雄赳赳、气汹汹地回到学校，一见到肯尼迪便忙不迭地说出自己要组诗社的打算。

“诗社？”肯尼迪虽斜眼看他，却不是往常一副鄙夷神色，相反被他勾起些兴趣，“倒新鲜。你说说。”

被肯尼迪这么一追问，卢辛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的想法悉数倒出，尤其强调了此诗社并非只限于献文作诗，而是要“传递思想”，是一个以诗社为形式、帮助人民为宗旨的团体。

这话如今听来非常之狂妄可笑，然而彼时在面临国内政局动荡不安，各类政治派别油然而生之时，“革命”“改革”这类词对这群这群深受浪漫主义浸染的蓬勃小子们来说充满了历史的涤荡雄伟气息，无可避免生出心驰神往之情。

“小克莱德，”俩人最近偃旗息鼓，肯尼迪没怎么招惹他，卢辛称呼他时也更加亲密坦然，“你难道不觉得这是让你我平时在茶话室那番言论见光的大好机会吗？”

若要说在里昂公学内有什么热门活动，议论时政绝对当属第一；虽在明面上左双子国似乎很忌讳民间妄议政事，然而在贵族公学内，随便逮个学生出来就有可能是将来的宫廷大臣，即便不是，家里也是能在国家要事上说得上话的人物，于是对于讨论时政在公学内倒没有那么避讳了，校长等人甚至为了掌握年轻人的思想动向，专门辟了间茶话室供这些先生们高谈阔论。

而除了抽烟的秘密小树林，这个茶话室则也成了卢辛和肯尼迪认识朋友的主要场地。与臭味相投的烟草朋友不同，愿意来茶话室的多是关心时政之人，不仅有家庭显赫的爵爷子，平民商贾之子也常出入于此（除了讨论政事以外，多半还抱了一探宫中内闻的心思）。

室内少年们多围坐几团，各自谈议意见，有话发言可尽情插嘴加入；有时遇见整个茶话室都围绕一个话题而论，便会有观点新奇或口才了得者全统话题，说到兴奋激动处，甚至要翻身上桌进行一番即兴演讲。

卢辛与肯尼迪出入这茶话室几次后便迷上了这其中气氛，还迷上那些狂妄的政治观点，于是二人渐渐不由自主地就往茶话室里跑，这么一来二去之后，也有了自己一套理论，顺便还交了几个彼此都看得过的好友。而卢辛与塞缪尔所诌的“立宪派”也就是从茶话室中带出的。

然而纵使这帮少年天上地下的几乎将一套理论编了全，却也只能囚于这茶话室中。

说白了，这茶话室还真就只是“茶话”二字为重点，来人抬脚进来，大说一通，抬脚又走了，权当是过了嘴瘾，那些零碎的思想不成系统，来往的少年也不成组织，叫人好些可惜。

因而肯尼迪在听了卢辛这大胆社团的主意后也隐隐动心，二人有了主意后即刻便开始行动，先是拉拢其他几位在茶话室认识的伙伴，几个少年在一个夜晚围坐在圆桌上固定了今后诗社的见面时间地点，定期交流新闻或道听途说的消息；偶尔写几篇文章社论供成员们阅读评赏，若是有谁得了好书好文章，也会第一时间拿进社里。这诗社万事看来皆十分和谐有序，却在名字上犯了难。

因不想过于草率决定这社团之名，成员们也开过好几个取名会，有人传承浪漫之风，取个符合诗社本身的风流名，而有的成员却是因为看中其有组织的政治性质而加入，主张有一个如古时法兰西ABC朋友社一般充满革命意味的名字，两方皆不肯在社名上退步，如此一来，即使诗社已成立许久，也未能定下名字。

这诗社最初虽是卢辛与塞缪尔关于政体的一番对峙而起的意，但几个未经世事的少爷公子整日出不了校门，关在屋子里也实在整不出什么大名堂，因而这诗社在初建一年时只像个普通的校内社团，只成员们偶尔爱关于时政吵吵嘴罢了，无人注意，也无人能信这小诗社能翻出大名堂来。

可倘若让两个月之后的卢辛来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解散这小诗社，无论以何种代价。

*

卢辛清楚记得那是1905年九月的某个满月之夜，月亮明晃晃地悬在夜穹，似乎与平日的月亮有所不同，他进入茶话室时莫名望了一眼，然而随即被勿忘我丛中虚虚掩掩的雌萤火虫引去了目光。他抬腿进了茶话室。

今夜又是诗社夜聚的晚上，他的成员们如今已发展到了十多人的地步，中心成员却仍然是当初共创诗社的那几个，卢辛一进去，他们便对他挥手打招呼。

“我带了几篇社论，”一个黑发男孩将几张纸摆上圆桌，依次分给众人，“针对前段时间税收又涨所作的文章，作者观点蛮有看头的。”

这男孩名叫纪尧姆·斯通，是与卢辛一同创建诗社的中心成员，茶话室中就一直较为活跃，是个子爵之子，算是在座中除卢辛之外唯一的一个家中尚有爵位的贵族少爷了。

还不等他纷发完，就有人嚷道：“那报纸的政令我看了，什么南边遭旱只得增税救灾，一通狗屁！年年南边都有旱，往年怎么不见救灾？今年就破天荒地要救了！敢问这是真收税还是假救灾？”

又有一说：“这增的还是人头税呢。”

这一句起了头，大家便也七嘴八舌起来，无人再去看那社论了。

纪尧姆冷笑道：“可真有意思，翡翠会议五年未开，税倒是增了不止五项，还跑出个新税种。说句诛心的话，我若身为农奴，必然起义！”

这话不可谓不大胆，众人们听了一时都附和，眼看着气氛就要激烈起来，几个社员已然站起，正准备将这吃干抹净的政府大骂一通。

突然一阵咚咚擂门声，众人齐刷刷回头。

虽已有诗社作为幌子，可卢辛还是极为小心地将每次集会时的茶话室都预定下来，以确保聚会时的内容不会被有心之人听去，按理说是绝无会有人打扰的。

然而擂门声在继续，近乎狂躁了。

“这是……”肯尼迪变了脸色，听出这不速之客并非像是误来的学生。

刚刚还滔滔不绝的众人此时噤若寒蝉，瞪大了眼，心中皆惊惧：难道是刚刚的话被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