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块方糖都融化在了卢辛嘴里,而除了喉咙鼾得发腻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了。
被骗了——这是卢辛现下唯一的想法,心疼那十个金币的同时又暗自懊恼自己是何其愚蠢,竟信了街上素不相识的骗子!
然而就在他一阵阵烦闷拨弦之际,余光处的湖水似乎倏地扩大了一番,快要撞进他的眼睛里,卢辛警惕地抬起眼,却吃惊发现这天地树木好像突然成了块幕布,如哈哈镜一般拉扯原有的形态,不知为何那浅蓝色的湖水此刻迸发着匪夷所思的绿色红色,仿佛身处万花筒内部。
卢辛感到头晕目眩,不由滑下身子,背牢牢靠在树干上,确保自己不会因晕眩而摔下去。
一阵阵螺旋般流动的景象钻进卢辛视线,他闭上眼睛,却仍不能将这幻象排出脑海,于是只得又睁开,奔流的记忆长河都显出具象出现在眼前,迷乱中他好似看到了昨晚的金发女郎,摔得破碎的玻璃杯;熟悉的吉他声从耳边传来,他微微侧头,发现身边竟坐了比利·凯尔,一如三年在舞台的侧影,冲他露齿一笑。
卢辛这时明白了,这白色方糖的作用便是制造幻觉,使得层出不穷的快乐记忆源源不断涌出,只是那些具象如哈哈镜一般难以看得真切,诡秘的颜色混杂则让人感到些许恐惧,而此刻卢辛倏忽瞥到了兰斯的具象。
他也是我的快乐记忆。卢辛恍然而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触碰那幻象。
然而这兰斯并不是什么幻象。
兰斯一早就潜在这树林里画画,听到吉他声后走出来一看,正见卢辛缩在树上,手里捧着个诡异小瓶子,一口一口舔着白色方状物。因俩人昨晚的尴尬还未散,兰斯本打算悄无声息地继续画画,却不时听见卢辛的傻笑声,等他再次狐疑转出来时,一下子就看见卢辛躺在树上,一手在空中虚抓,眼神几乎没了神志,只一个劲笑着。
唷,吃药了。兰斯心中奇道,这小孩叛逆期越发没边,敢在家里就吃得神志不清的,爬那么高树也不怕摔!
他在树后望着卢辛,吹了声口哨。卢辛闻声微微立起脖颈,偏过脑袋,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当猴儿呢?”兰斯装模作样地问,又瞧见他一手还抓着吉他,一时不忘挖苦几句,“杵树上发骚,下的来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卢辛没抓稳,那吉他不慎落了地,唬了兰斯一跳。
“……祖宗。”他快步迈到树下,只见卢辛没骨头似的躺倚在树干上,衬衫胡乱搭在胸前,一经拉扯露出单薄的少年胸膛,长裤挽至大腿,晃荡着条长腿,赤着脚,脚背筋骨分明,又眯着眼睛直直看着他,一副晃晃悠悠马上掉到湖里的样子,没由来让人想起纳西索斯。
兰斯向他张开双臂:“下来吧,仔细一会儿摔了。”
卢辛费力立起身子,犹犹豫豫看了底下那人伸的一对薄臂,含糊道:“我不敢跳。”
兰斯险些以为听错了,抬眼看他,只见卢辛迟疑道:“太高了。”
正待兰斯还要哄他几句,却听卢辛蚊哼一样的喃喃道:“你上来抱我下去。”
兰斯一愣,这是吃了哪门子邪药?怕是没认出我来。旋即忍不住笑了,心叹这小东西果真是个少爷命,明明是自己硬要上树下不来,可连撒娇也撒得堂而皇之。
然而心下却忽地有些喜欢他这不清不醒的可怜巴巴模样,与平时硬邦邦非要对着干时的倔样子大不相同,心下乐不可支,有意多逗逗他:“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抱不动。怎么办?”
果然树上的卢辛一下子收了眼巴巴模样,腮帮子一鼓就是那更为熟悉的皱眉不快状,摇摇晃晃就要起身往下跳,兰斯倒没想到他亡命徒般的气魄,赶紧眼疾手快托了一把,而二人还是双双摔倒在地。
“要命了——卢辛!”兰斯被他撞得龇牙咧嘴,偏偏还被压得不能动弹,幸而卢辛毕竟还只是个少年,兰斯挣扎几下总算是将卢辛翻了个面。
“我说你真是……”兰斯狼狈坐在地上,草屑滚了一裤子,因背部着地而有些闷疼,可那罪魁祸首却还大展手脚躺在地上,似还觉得这落空感挺好玩,竟咯咯笑起来。
“我的小卢辛啊,”兰斯哀求道,蹲下身去想将卢辛背上背,可他丝毫不配合,任凭兰斯如何拉拽,也不肯抬腿。
就在兰斯放弃背他回府、准备离开去叫仆人来帮忙时,卢辛猛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一个趔趄,二人差点同时向前栽去。站稳之后,他无奈地揉揉卢辛蹭在他肋下的头:“怎么了?”
只见卢辛笑得如同孩童,仰着脸,双目漆黑明亮:“我给你唱首歌。”
明知卢辛此时神志不受控制,兰斯还是被他笑得怔忪了,他从未见过卢辛如此开怀大笑,如此不谙世事,如此难以拒绝。于是不由顺着他,又被拽回了那棵树下,他忍不住开口问:“你到底吸的什么?”
可卢辛正在兴头上,一门心思要唱歌给小叔听,自然没有回答他,只踉跄抱了他的木吉他,歪歪斜斜靠在树干上,撩拨几下后,望向兰斯的神情忽然严肃,沉缓开口——
“我深爱的——”
兰斯被这一句击得一悸。
他不知卢辛的歌喉竟是这样低沉,全然不似平素说话的声调,更与几年前的童音不搭边,加之情绪激动的缘由,听来有些嘶哑,却别有一番沉郁。兰斯听那曲子有些耳熟,稍一回想,卢辛生日时在泳池边也在弹这首歌——拒绝史黛拉那首。
“我独自一人,悲哀难抑,”
“如今我追寻你,哪怕与你相似的背影——”
二人一静一动,一唱一听,一迷一乱。
卢辛是很有风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