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之余,兰斯仔细打量了查普曼几眼,不像记得那次酒后吐真言的样子,举止毫无重新见面的尴尬。也许是真忘了。兰斯顺坡下驴,也只装作全然不记得他上次窘态的热情状。
“兰斯先生,”查普曼上下瞅瞅他,“您这是游学?怎么跟上次差这么多?”见兰斯只跟他一般便衣便帽,连块腕表也未带,想起这少爷上次见面时还披金戴银,一身的骄奢,未免怀疑是不是家中与自己也遭了不测,脸上也流露出了忧心忡忡。
“大哥断了经济来源。”兰斯赶紧开口打住他胡思乱想,一面举了杯子对查普曼的杯沿轻轻一碰,再靠在唇边,“你呢?来这儿做生意么?”
这话他刚见到查普曼就想问了。算下日子,兰斯这一路悠哉哉坐火马车也快到了目的地,至多再一周的脚程便到了;而那铁矿群是在森林里发现的,四周本荒无人烟,只因有了厂子才有了些许人气,形成了几个小城镇。兰斯所在的这个镇子,已经是距离目的地最近也是最大的镇子了,但即便是这样,也实在破烂不堪,连街上的路都是人马踩得多了才形成的,一下雨就全是泥沼,地下的耗子一个劲往路上钻,巷道里尽是动物腐烂的腥味儿;作为一个交通枢纽而存在的城镇,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来去匆匆的经停者,除了旅店和餐馆,似乎并不像是有做买卖的契机。
“也算吧。”查普曼道,“找个朋友叙叙旧,顺便谈笔生意。”又眉开眼笑:“本来不经这儿过,但眼看着要到了,想着休整几天,结果误打误撞又碰见个老朋友!”说完又去碰兰斯杯子。
兰斯听了他这话,顺口一问:“查普曼先生要去哪儿?我雇了火马车,顺路的话不如一起?”
查普曼面色却微露迟疑,说话一下子吞吞吐吐:“……还是不了,我自己也雇得有火马车呢。”本只是客气话,被拒绝也是预料之中,但兰斯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按那查普曼生意人的圆滑性子,本应是脱口“谢谢阁下好意,我手脚慢,就不耽误您脚程了”这样的漂亮话,而非犹犹豫豫半天、还拒绝得生硬无比。
兰斯立刻反应过来,解围道:“是我多事了——先生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查普曼见谎言一下被捅穿也有些尴尬,恰好此时收账姑娘过来结账,查普曼正待掏腰包说自己请客,只见兰斯刷刷两笔在账单上签了字,并举掌示意查普曼不必如此,又转头对那收账姑娘温声道:“安琪,记在苏西阿姨的那儿。”那收账姑娘答应一声,满目含笑,攥紧了手中对方趁签字塞过来的几枚银币小费,羞红着脸往对门旅馆老板娘苏西处去了。
“这里准赊账?”查普曼有些惊奇,按理说这种处于落脚小镇的店铺都不接受赊账的,大家都是旅人,歇个脚就走,若真是有意赖单,逮都没法逮。
兰斯“啊”一声,笑嘻嘻解释道:“说来丢人,我钱没带够,住了一晚上发现不够付后几天房费了,正好那旅店老板娘想收我做干儿子,房费就全免了。”
“你,你应了?”查普曼目瞪口呆,虽兰斯有意低调出行,但他心里自然清楚兰斯是个货真价实的世家少爷,不敢想竟会
“为什么不应?”兰斯耸肩,微晃杯中甜酒,“不然我还得找临时工干么?不过我也跟她说好了,等我大哥寄的钱到了就一并给她还清。”
查普曼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一面感到这菲公子果真似传言一般有意思,长得贵气偏偏又放得下身段;一面就又暗叹思忖,菲茨杰拉德家果然是遭了祸了,堂堂一个伯爵世家,竟连家里少爷的游学钱也出不够了;再者又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当下立断菲家应该也是遭了差不离的横祸,而自己刚刚还被人家抢先买了单,一时心生悲悯,生出几分相助的念头。
“兰斯兄弟家里还好吧?”查普曼略带同情地试探他,连称呼也变得亲近了。
“马马虎虎吧。”兰斯含糊道,不知查普曼为何拾起这个话头。
查普曼见状,话锋一转,先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兰斯兄弟,我们这些人,是越过越惨了。”停顿片刻,兰斯不知他想说什么,稍稍颔首,表自己在听,示意他继续。
“本来无官无爵,比领主底下讨口饭吃的农奴走运点,也没什么可抱怨;毕竟富贵求不来,”查普曼摸了摸额角,兰斯这才注意到他竟有些花白头发了,可这查普曼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但这几年日子实在逼得人过不下去了。”
他苦笑道:“我不是在跟您暗示什么,我知道令兄还在宫中做官——我当您是异乡相见的旧友,您也就当我是醉汉胡说罢。”
“好。”兰斯啼笑皆非地看他杯中还剩一大半的甜酒。
“您知道我是个做投机买卖的,基本是哪块热做哪块;虽然早年也是赚了些钱,但那也是禁令刚出台时,顺手倒些古时的照明器具,这才撞了点运气。”他故意隐去了“禁令”二字中的“电”字,尽管在乡村野巷,还是谨慎为好,“但您知道,这一行竞争多,做不长久;前两年眼热,跟着别人做了矿产买卖,可你看,去年一张令文下来,全国大半矿产都被强征归了国库!这与抄家有什么区别!”说到此处查普曼一阵激动,加之酒精作用不禁涨红了大半个脸,半晌,又怅然一笑,“有时,真想这么一走了之。”
兰斯不知他这“走”字指的何意,但无论哪种意思都让他沉了脸:“先生莫要糊涂——”
“不会了,”查普曼摊开右手,那长长的伤疤暴露在二人面前,“救回来就不会了。”
兰斯有些发怔,看查普曼窸窸窣窣从内袋里掏出张海报,叠了叠塞进他手里:“阁下聪明,我就不多说了。若是有意,就一起来吧。”
说完他就站起身,将杯中甜酒一饮而尽,谢过兰斯一顿饭后随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