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辛的房间紧挨塞缪尔的,倒不是客房,而是他父亲小时候的卧室。伯爵府不比他在都城的家,有一百多年历史,又傍水,即使是精心打扫了,也免不了一股陈旧的潮湿木头味绕在鼻尖,说不上厌恶,卢辛被这味道刺激只觉得熟悉,脑中一闪而过伯爵府紫色黎明、纵然消逝的花园幻想。大概是嗅觉的记忆更加长久,卢辛觉得自己已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了。
他松开领带,一屁股坐在床上,两脚一蹬,本就虚套在脚上的皮鞋“咚咚”两声撞了墙,散在地上;又将长袜一卷,腰带一甩,正准备好躺一会儿,传来一阵敲门声。
“卢辛,”塞缪尔隔着门说,声音闷声闷气的,“我们捉鱼去。”
卢辛只得起身,赤脚去开了门,由着塞缪尔拉他走。塞缪尔一手拉着卢辛,一手牵着凡妮莎,从走廊尽头的卧室一路向楼梯,尽心尽责给他这堂弟当起了主人家,不时转头努嘴:“这边棋牌室,这边玩具室,前边那个是藏书室,等过几天家庭教师来了就捉不了鱼了……挨着的是兰斯小叔的卧室,再前边是……”
“兰斯小叔的卧室为什么离楼梯这么近?”卢辛疑惑打断他,原本卧室为了私密性都是越远离楼梯越好的,塞缪尔凡妮莎的卧室都在走廊尽头,而兰斯的卧室离楼梯却只有几步之遥。
塞缪尔“唔”了一声,不确定道:“他常常晚上出门,可能是怕吵到别人?他这人早出晚归的,即使在家也见不着几次……”
下了楼梯,卢辛才好好打量了下这伯爵府。与许多老式宅府一样,进门是个供社交季用的大厅,瓷砖光洁映人,倒映出周列的众神像,不是眼睛里都镶了红宝石,就是头戴金冠,据塞缪尔说是老菲茨杰拉德世界各地收来的珍品;头顶是一整幅圣经大洪水壁画,两名名家花了五年画成,其细致程度竟连洪水波纹也一丝不苟。
卢辛却觉得大厅里入门就是大洪水的画面,怎么想怎么怪异,移开眼望向别处。墙上有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的巨幅画像,画像上的弗朗西斯看起来已近知命,但神色冷峻,面部挺拔,并且难得的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看着倒不像是个文人出身。
整体观来,伯爵府大厅的装潢中规中矩,不经意间又让人眉间一跳,有点怪又有点有趣;金光闪闪,宝石琳琅。
对于一个伯爵府来说,也足够奢侈了。
卢辛不大自在地出了门,立刻被闪动的湖光刺得眯了眼,再睁开,只见几只水鸟沿轻柔弧线伸喙入水,再扑棱上岸,反反复复。这树林的生灵似不怕人,鱼也呆傻,即使从未趟过河的卢辛也战功赫赫,捉了不少鱼。凡妮莎举了个长柄网捉蝴蝶,从这头疯跑到那头,追着两只闪蝶。
等他们玩儿累了,三人就一排躺在山坡的草坪上睡午觉,足上还挂着水,蹭在细软嫩草上。
塞缪尔脱了衬衣,露出健康的浅褐色上身,侧躺在山坡上打盹,身旁的凡妮莎也摆了个大字睡着;卢辛的衬衣早已被浇湿,紧紧贴在身上,炽热光线蒸腾着水分,倒也不冷,他拿了塞缪尔的衬衣袖子挡眼睛,屈着膝盖晃着腿,嘴里叼一根多汁嫩草,一下午晃悠着过去了。
等太阳一落,卢辛冷得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正听见宅子里的女仆摇了晚饭铃,他一掌拍醒塞缪尔,又将凡妮莎摇醒:“起起,大叔父该回来了。”
塞缪尔嘟囔着还要再睡,卢辛也不管他,起身快步往宅府里走,脱了湿嗒嗒的衣裤,站在衣橱前琢磨晚饭的衣装。
照常理来说,十几岁出头的少年人一般不大会考虑衣装,总是给什么穿什么,但卢辛的母亲伊莎贝尔极注重自家儿子的仪表,似乎有意将卢辛培养成个文静整洁的小少爷,各种场合季节的衣服塞了儿子一衣橱,连带着卢辛自己也小小年纪有了衣装审美。
今晚的晚饭算是给卢辛接风,本只算个寻常晚餐,但兰斯也将在离家一年后首次回家,加上卢辛对兰斯又是初次见面,心里不免重视,即使只是家宴,对他来说也算是较为正式的场合了。
卢辛挑出一件岩蓝色缎面马甲,犹豫了半天是穿长裤还是短裤,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对小细腿,毅然取出条长裤——他才不想一见面就被当作发育不良的小毛孩子。
十一二岁的孩子腰还没长,本就腿长,长裤一遮,配上短马甲,看着倒也挺拔,他微微抬高下颚,斜视着镜子,打一条黑色暗纹的领带,颀长苍白的手指熟稔反转几下,那领带便平平整整地搭在卢辛胸前。
“卢——你这是干嘛?!”塞缪尔闯进来,见了他打扮嗤笑一声,“人模狗样的,以为你要出门见小姐去。”他绕着卢辛的衣橱转了两圈:“唷,这么多衣服!你把家都搬来啦?啧,帽子都带了好几顶——没看出你小子还怪臭美的。”
此时晚饭铃又响一遍,卢辛正被他说的脸上红一阵,抬腿就要往门外走:“快下楼!”
进了餐厅,卢辛远远就看见他那大叔正坐在头座上品一盏茶,与西格莉德微笑谈话,举手投足间一股泰然自若,透出几分大当家的风度。
爱德华跟乔治亚是亲兄弟,眉眼神似,声音在卢辛听来也有些耳熟,但只有见了真人,才会觉得这两人简直大相径庭——爱德华神闲气定,骨子里透着笃信,讲起话来温温和和,笑容满面,却莫名有种不可违抗的坚定,近乎于严厉;乔治亚则相反,看似不苟言笑,实则无甚主见,多愿意听从大哥安排,平庸之余倒窥探出些许羞涩腼腆。
爱德华瞧见了卢辛,立刻拉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亲热道:“卢辛!”
“大叔父。”卢辛恭敬道,同时瞥见了西格莉德打量他一身正装的赞赏眼光,心中一松动,唇角就要浮笑,但随即又停住,这桌上还少个人——他那兰斯小叔还是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