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以后，当卢辛回忆这一天时，扑面而来的还是浓重的猩红色废气在冲入云霄的松树林里弥漫开的景象，芸芸蜘蛛般的水鸟惊叫冲出山林，却好像破出血雾。

这梦魇一般的场景使他后来二十年都对这座古朴宅府持有怪异的排斥心理，直到二十年后再次踏入这里，卢辛才惊觉这宅府山清水秀，与初次印象截然相反——大概也是之后漫漫年岁故作的镇定中种种异端浮现的征兆。

那是1900年的夏天，左双子国国内酷热难耐，万物萎靡，森林大火更是隔三差五，风中都带着焦味。

当时还是菲茨杰拉德家的小少爷卢辛即将年满十二岁，被父亲乔治亚从北方的都城送往大叔父的家中过暑假。

小卢辛从首都第一次乘坐了火车南下，在历时一周、穿越了半个左双子国后，卢辛对这依靠蒸汽的庞然大物逐渐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烦躁抱怨旅途之长，耗去了他整整一周珍贵的暑假。

“真正的暑假还没开始呢。”他母亲姐姐的儿子，他的表兄戈登说，“伯爵府是真正的避暑山庄，没有比那儿更适合过暑假了。”

卢辛并不接上他这表兄的话茬，一路以来，戈登喋喋不休将那伯爵府夸得天花乱坠，恨不能比上女王的宫殿，其实说来他也不是伯爵府的常客，只不过托姨母的关系，跟伯爵府攀个不正不经的远亲罢了。不过只是一座老旧的祖宅。卢辛想。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伯爵府倒也确实能算作是“宫殿”。

往前推几十年，全天下还共称“双子界”、执政者还是那位仁慈的A女王的时候，卢辛的爷爷弗朗西斯尚且能称作是女王面前的红人，获爵封宅，获的爵是伯爵，封的宅是A女王的私人避暑山庄，便就是今日卢辛风尘仆仆而往的伯爵府了。

“……那整个山头都是伯爵府的呢。”戈登将行李悉数提下火车，顺手给卢辛套上披风，牵着他向外走去。“以后你要是当了伯爵，也是你的了。”戈登忽然低头看着卢辛说。

四轮轻便马车早已等在门外，卢辛不假思索抬腿上了车，并未对戈登的话做多考虑，伯爵对他来说，过于遥远了一些。

作为传统，左双子国的贵族们的继承法与古法的长子继承制不太相同，财产爵位传承并不只是传给子嗣，还能传给兄弟，全凭传位者以家族大势为导定夺。菲茨杰拉德的这代伯爵，正是卢辛爷爷弗朗西斯的长子爱德华，爱德华自己还有一双儿女，而作为第二个儿子乔治亚的独生子，卢辛委实与伯爵之位十万八千里远。

车夫是典型的南方人，阳光照射太多，生了狼疮，整个人红红胖胖的。卢辛扯开披风领子，有些嫌热。

“到山上就凉快了。”车夫笑眯眯坐上车头，将那两匹白马一抽，车厢后的排气管便排出灰蒙蒙的红色废气，驱着火马车乘云驾雾一般飞速驶向不远处的山林。

道路不平，路程颠簸，卢辛一行人一缕红烟一样驶进黝黑又翠绿的山林，树都是古制时期中的，“双子界”之前，至少也是一百年前了。城中长大的卢辛从没见过这些奇异的古老参天树，只将手上的书一合，一手拿笔出神地看着窗外。

“你小叔要回来，知道吗？”戈登瞟一眼他放在光|裸膝盖上的诗集，“他也写诗。”

卢辛转过头，略有诧异：“小叔？兰斯小叔？”戈登点点头，道：“说的也是今天到呢。好几年不曾回来过了。你们小时候经常玩呢，还记得吗？”

“我和他见过面？”卢辛有些惊讶，“我一点也不知道。”

“哎，你那会儿太小，两岁就跟姨父北上首都了，没在伯爵府待过几年呢。”戈登说，“姨父给你讲过他吗？那可真是个天使人儿。”

卢辛默然，他当然知道他这著名小叔兰斯，据传是弗朗西斯最爱的第二任妻子所生，老伯爵老来得子，兰斯自然是最娇宠的幺儿。

这小叔与他哥哥们同父异母，偏偏又肖母，长得通白剔透，一头极浅金发，从小瓷娃娃一般漂亮。菲茨杰拉德族人都是黑发浓眉，突然出了个白金一样的娃娃，都当珍珠一样护着。兰斯出生之时，爱德华已经十六岁，乔治亚也十四岁了，早已过了嫉妒小娃娃的年纪，对后母所生的小天使一样的兄弟是越看越喜欢，生怕长了翅膀飞跑，常争相给他喂奶、抱着睡觉。

乔治亚常说，兰斯命好，生来就是宝贝，全家人小心翼翼捧着长大的，可惜老伯爵去的早，没能熬到能对兰斯严厉相待的年纪，爱德华更是舍不得对幼弟放狠，只由着他性子，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于是毫不意外得伺候出了个翩翩纨绔来。

卢辛只听得乔治亚常遗憾他这幼弟被拘束少了，生成了一副懒洋洋的风流性子，古板严肃家族的人见了怕是要叱为“败家子”的。

这兰斯小叔倒也担得起这三个字，平素最爱便是天南海北地享乐，一年也不见回家几回，作为公子爷也有些风雅爱好，爱买古董诗书画，不论价钱高低，看上眼了，几十箱几十箱从拍卖行上往家里送。爱德华宠他，专门扩建了藏书室，放他那些价值连城的破书烂卷。

“我那小叔几岁了？”卢辛回过神来，问戈登。

“长你八岁……今年该二十了。”戈登笑起来，“倒越来越有模样了。”

卢辛不再说话，放眼看着窗外。车夫对远处喝了一声，右转没入了一片灌木丛，隔着一湾湖水，伯爵府赫然在望。卢辛眯眼看对面岸边，似乎看见了他的堂兄塞缪尔正冲他挥手，他回应般举起右手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