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你又不科举,怎么个一样法?”
阿箬道:“他呀,考了个同进士,臣妾是妃妾,在民间,就是个如夫人,可不就是一样嘛。”
皇帝失笑:“慎妃还是这么口舌刁滑。好了,功名嘛,有就得了,你这个当姐姐的,也不要过于苛求了。你阿玛是有功之臣,你也伺候朕多年,就看在你们父女俩份上,朕也不能差了他的前程。”
阿箬却道:“皇上这话,臣妾可不敢接。皇上您不知道,臣妾这弟弟啊,和他哥一样,不灵光得很。这两个孩子几年前在学堂偷看《醒世姻缘传》,您说偷看就偷看吧,还被先生揪出来了。臣妾的阿玛就问了,你们俩看了多少了?这两个傻瓜蛋,憋了半天,说看了十八回了。那第十九回是《大官人智奸匹妇,小鸦儿勇割双头》,这下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吗!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他俩这脑子是一样的笨,使坏都使不明白,若是真给了过高的位子,他也干不好,到时候可是臣妾的错处了。”
皇帝哈哈大笑:“那后来怎么样?看了这么些淫乱犯禁之词,岂不是要挨打?”
阿箬道:“臣妾的阿玛那个身子骨,哪里还打得动孩子?”
她说着叹了口气:“这几年年纪上来了,病也是一时好一时坏的。家里来信说前儿身上又有些不好。”
皇帝道:“那,朕派太医去瞧瞧。”
阿箬起身行礼:“臣妾多谢皇上恩典。”眼角余光瞥到青樱脊背有些僵直。
又说了些闲话,阿箬便告退了。进忠殷勤道:“奴才送送慎妃娘娘。”
阿箬笑笑:“怎么好劳动进忠公公?”她看向青樱:“本宫和青樱姑娘也算故旧,让她送本宫回去吧,青樱姑娘不会不愿意吧?”
青樱心下一凛,忙不迭答应了。
她低头垂眼,沉默地跟在阿箬身后,看着她绣着折枝花的丝绸裙角,在夕阳下泛着光泽。
走进一条永寿宫旁的僻静甬道,阿箬忽然道:“那些话到底是谁教你的?”
青樱猛地抬头,旋即低下头道:“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阿箬轻嗤一声:“得了吧,你不比本宫两个弟弟聪明到哪儿去,就别跟他俩一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就你从前那个懦弱性子,被你那个贱人姐姐卖了还屁颠屁颠黏在她屁股后边的脑子,能想出这么一套法子?”
青樱顿时紧张起来,好半天才嗫嚅道:“娘娘,奴婢和皇上还有您是一条心的,咱们有共同的敌人,其他事情,您无谓计较许多。”
阿箬猛地回头,伸手揪住青樱衣领把她提到自己面前:“贱婢!你额娘害了本宫腹中的孩儿,你还有脸说你和本宫一条心?他,他倒是真放心啊!”
领子猛地收紧,青樱呼吸急促起来。
眼前是慎妃因怨愤而微微扭曲的面容,与她久远的童年记忆中丫鬟阿箬明媚的笑脸重合。
阿箬这两个字在阿玛额娘口中,一度从灵醒能帮着主子的好奴才变成爬床背主的贱婢,如今主仆身份倒转,“贱婢”这两个字由对方宣之于口,在青樱耳中,却是最痛彻心扉的控诉。
她闭上眼,想起嫩才告诉她的种种过往。
当年那桩旧案中被姐姐牵连、重伤不治的萨满,被迫观看猫刑、被乌拉那拉氏子弟用女儿威胁、帮着遮下此案的桂铎大人,还有被拿来杀鸡儆猴的,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水娘嫩才。
那萨满的哥哥改姓为钱,正是双喜公公的姓氏。
除了虚虚的一句“对不住”,她说不出其他的话。
阿箬死死盯了她一眼,松开手推了她一把:“罢了,送上门的棋子,不用白不用。给本宫记住你的身份,别给本宫闹出什么幺蛾子,否则有你好看!”
这时甬道外忽然响起太监的声音:“皇后娘娘、纯贵妃娘娘、婉嫔娘娘回宫——”
两人收拾了一下表情,到外边的宫道见礼。
几人寒暄一番,各自散去,容音叫住青樱:“正好本宫也要到养心殿回报大阿哥的病况,一起走吧。”
说着下了轿辇:“也坐了许久了,本宫想下来走走。”
轿夫告退,容音由璎珞、明玉伴着,和青樱一道走着。
青樱一路沉默,直到容音开口:“有许多事情,你不必归责于己身,别逼自己太紧了。本宫是皇后,有许多事情,本也该是本宫料理。”
青樱木然道:“皇后娘娘,奴婢的姐姐,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在恨许多人。可是这些人,原本就该千倍百倍地恨她,恨奴婢,恨乌拉那拉氏的每一个人,奴婢从前的锦衣玉食,无不由他人血泪而成,他们本该待奴婢十分不好的。奴婢一条命,是填不了乌拉那拉氏的罪业了,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替从前待自己好过的人,和待自己没那么坏的人,讨个公道。”
容音叹了口气,踩在他人血泪坐享其成的如懿,不但不觉有愧,还觉得所有人都欠了自己,没得到什么好处的青樱反而将家族的罪孽归诸己身,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她看向青樱,认真道:“你如果真如此想,更要明白,先保全自己,才能做想做的事情。
并且,你能走的也不是只有报复这一条路。罪业应当用善业驱散,你懂医术,将来若有机会,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也是一份功德啊。”
青樱点点头,胡乱地“嗯”了一声。
到了养心殿,容音入内向皇帝禀报一番,说永璜的病症虽是好多了,人还有些虚弱,得让包太医多去几趟才是。又问皇帝,永璜长大后素来康健,这遭这病突然,既是受了寒气,恐怕也是回来的路上撞客了,是否叫萨满太太在宫中做场祈福的法事?
皇帝点点头:“皇后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