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头的雪下的正大，层层叠落，将破落庭院中、那颗孤零零独立的山楂树，压得弯了腰子，看起卑微又可怜。
越明爵走出房门，留着八撇小胡子、裹了灰褐色大毛裘衣的医者，正像没有完工的雪人，都冻僵了还恭恭顺顺站在檐下。
他听到了传出来怒骂声，仅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自认为相当有操守的再次垂下去，道一句：“侯爷……”
一股刀子似的冷寒冰刀刮在脸上，又渗入脖颈。越明爵好像突然清醒了，面色怪异的很，提步绕开他便走。
医者赶紧抖了抖飘了大半个身子的雪。
“弥福……”刚迈出几步，越明爵又停了下来。唤的正是这圆滚滚的医者。
见弥福狐惑转身，越明爵不知为何，脸色黑黢黢的，格外阴沉难看，“好好看着，别让他死得太早！”
弥福：……
被越明爵盯的心里发寒，他忙躬了下身，道：“是。”
……
待弥福再次进屋，肖勉仍旧保持着烙饼的姿势，除了眼睛会时不时眨巴两下，几乎是不动的。就像是抽了丝线的娃娃，远看近观，都没什么生气。
弥福煎药，端过去，他不喝。拿来吃食与清粥，就是送到他嘴边，或者掰开他的嘴威胁了要用灌的，也根本没用。
滴水不进，粒米不咽，这是要寻死的意思啊！
弥福看着活死人一样的肖勉，慢慢的，被逼的就有点儿发急了。
侯爷吩咐，不要让他死太早。可照这么消耗下去，估计活不过几天了。而且到了底，还得他陪葬。
“祖宗啊，”接连碰壁，弥福几乎快要抱着肖勉痛哭流涕了，“求求您张个口行不行，小老儿只差两年不到六十岁，您让我多扑腾一段时间成不？”
肖勉还是没反应……
弥福：……
他就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泪，用帕子蘸过热水，在肖勉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又去擦自己的。
肖勉看到了不讲卫生的弥福，却没有心情嫌弃。
因为他只想静静地躺着，然后好好的想一想这个凄惨又充满悲剧意识的艰难人生……
而这一刻，他刚好还没想通透，所以就不想说话、不想动弹、不想计较。
……
想着想着，他脑中忽忽闪闪的，时不时蹦出一句：思维既存在。
然后就收不住了口了。就连物质与意识何者为第一性、辩证法方法论，甚至历史唯物主义英雄史观等等等等，凡是学过的所有哲学知识，都像火山爆发一样，统统涌进他的大脑，且挤压的相当惨烈。
想跑偏了！
肖勉晃了晃昏胀不已的脑袋，翻过来，换个姿势，继续思考……
“肖公子，也不是我说你，”弥福也不抱着他嚎了，改换温柔一点的，像个知心老大娘一样，打算从侧面、从心理，逐步攻破他的防线。
想法是挺好，就是有点儿絮叨，说得也都是肖勉不爱听的话。
“侯爷就是沉闷了一点儿，可心思其实不坏的。”他开导道：“您想想，当初他才十岁，适逢丹东局势大变，逃亡途中吃了多少苦，这都是数也数不清的。老侯爷与夫人都是心善的人，奈何好人没好报，最后落了个身死异乡的结局。”
“肖公子，从天堂落进泥潭的滋味，不好受吧？您这两年也是跟着肖大人逃过难，辗转到丹东的这一路上，您想必，应该最能体会侯爷当时的心情吧？”他离得有点儿远，生怕肖勉听不到似的，慢慢地挪了过来，凑近。
然后继续道：“夫人的死，侯爷是怨恨您的，更怨恨肖家。可到底是你们做的太不近人情了。听说您自小饱读诗书，什么是善恶终有时、风水轮流转的话，想是要比别人明白的更深刻些，您就不能……”
听到这里，肖勉的嘴角，禁不住狠狠地一抽……
实在听不下去了。这胖老头，确定是在开导他？不是想他死？
还善恶终有时，风水轮流转。这分明是要他看清自己所处的绝境，然后自我了断吧？
“侯爷没有让你们肖家偿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还没完了似的，顿了顿，道：“所以，您就眼皮子活泛点儿，见着侯爷，绕不开就规规矩矩的，实在不行好言哄上几句。侯爷心底软，等憋在心里的那口气都出完了，指不定哪天就不予您计较了不是？”
肖勉再次抽搐，一下又一下。
肖家做过什么，他知道啊！毕竟是读了半本小说的正版好读者，其中重要的故事情节，能想起来的一时半会儿还忘不了的。
可这怎么算，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啊？
见死不救的人，是这不知道为啥就冷傲起来的原主肖闵。当日，越明爵进了北梁通州城，与他母亲争抢救命大夫的，是原主肖闵的养母郑氏。
为什么这么巧？这是作者要虐原主的刻意安排，肖勉找谁理解去？无力吐槽。
说回这个原主肖闵，他也是个拎不清的。再清高，也不过是个寄养在肖家的外人，并非亲生儿。自然而然，他在当家主母郑氏面前，没有话语权，更没有存在感，因为郑氏疼的，只有自家的肉。
而越明爵母亲伤重待治那日，刚好，郑氏的小女儿玩雪橇摔了手。
那时候的肖家在通州还算是个根深蒂固的大户。家主肖逊，掌控北梁三州的铸造总司，更是深受皇帝器重。肖家有了这么个顶天柱，别提多神气。郑氏见小女儿哭闹不止，一把银子撒出去，大夫全被叫进了府里。
所以……
说明白一点儿，越明爵母亲的伤治了一半，最后失血过多、撒手人寰，可以算是肖家间接害的。因为那时肖家小姐已经无甚大碍，可大夫还是不能回。越明爵去寻，却是被家仆凶神恶煞的，给一棍子驱了去。
再后来，也真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越明爵又被迎回丹东，而肖家却在不久之后，被人诬陷私售器械、通敌卖国，不得已，举家叛逃。
肖勉记得书上说，越明爵准许收留肖家五口的条件，就是要肖家的小女儿进府为婢。
不过，因为郑氏不忍心放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去受折磨，几番哀求之下，不惜散尽随身财物，终于说动越明爵，换掉小女儿，送了肖闵代替。
就说说吧，谁还有他这么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