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时正值中午, 街上热闹, 掀开帘子看出去,这儿要比许都城很多, 阿喜陪着茉莉一路看过去, 马车到了驿馆后将她们放下,接待她和茉莉的,是四个看起来就很老成的宫娥。
洗尘,打扮, 收拾干净后,下午时出了驿馆上马车, 阿喜原以为去的是皇宫,马车却从主道进了巷子, 之后上山, 一段路后来到了一座寺庙前。
之后那几位宫娥从寺庙后的小路带着她们往上,来到了寺庙内的一座院舍中。
在院舍门口, 几个宫娥退了下去,由门口守着的宫人带她们进去,阿喜牵着茉莉跟随,一段路后过了小回廊, 迎面便是一股竹林清香,阿喜抬起头,回廊下的院子内, 亭子外站着个人, 身着锦衣背对着她们。
而他身旁的人皆是毕恭毕敬, 阿喜垂眸,带着茉莉下跪行礼:“民妇张喜儿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茉莉乖巧跪在阿喜旁边行礼。
五月的天京城已经快要入夏,屋檐下阴凉处也是暖洋洋的,令人生出倦意来,周身风吹飘过来的树林香味抚平着人心中的紧张,好似是身处在哪个农庄中,有着青草的稻米花香。
不多时,阿喜听到了脚步转身:“平身。”
声音是刻意压低的,从中透出些青稚来,当朝皇帝登基时年纪尚轻阿喜是知道的,但莫名的,阿喜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阿喜脑海中登时闪过很多年头,带着茉莉起身时,视线从锦衣往上,待看清时,耳边茉莉清脆叫了声:“贺哥哥!”
阿喜即刻抱住了她轻捂了她的嘴巴,对站在那儿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行礼:“孩童无知,请皇上恕罪。”
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在上桥镇躲藏数月的贺三公子,当属沈津阳谎称的兆麟王府三少爷。
当初在上桥镇时阿喜是怀疑过他的身份,沈津阳的“王府少爷”这一说辞并不能让她信服,她也不是没有往皇家这边想过,但最终自己觉得不可能,在她的认知中,堂堂皇子怎么会由着沈津阳这样带到上桥镇来,交给她一个村妇,未免太过于儿戏,她在京都中长大,又在京都中生活,都觉得这不可能。
可恰恰,就真有个这么大胆的人敢做这样的事。
来的路上她也想过很多种理由,始终是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召见她,直到此时阿喜才反应过来。
病弱失踪的太子殿下,夜里偷袭的人,还有传言中京城闹剧,那些事原本离阿喜十分遥远,现在都像是发生在周身一样。
赵昶霖显得很客气:“这里没有别人,张掌柜不必紧张。”目光落到茉莉身上后,一闪而过的温和。
少年依旧是少年,两年不见,面貌上没有太大改变,人长高了些,气质却是完全不同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九五之尊,是当今皇上,饶是过去她关照过他,她也不会拿着这个来自恃。
赵昶霖扬手,侍奉在周围的人退开,就只剩下一个宫人,他看着阿喜道:“你觉得京城如何?”
“回皇上的话,京城很热闹。”
赵昶霖看了她们一会儿:“你在林州的事,朕已经听说了。”
“多谢皇上关心。”
“当初在上桥镇时受了张掌柜关照,这份恩情朕一直铭记在心,你有什么想要的?”
阿喜吃不准皇上的意思,这算是要报她在上桥镇照顾他的恩情?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何须大费周章把人请到京城来,只需要派人去许都赏赐就行。
帝心难测,就是当初在镇上时,阿喜也不知道这个病弱少年心中在想什么,而她也不敢小觑了当今皇上,他虽年纪小,这一年多里所做的一些事,却是比先帝还要来的果断决然。
就在这时,回廊那儿有宫人匆忙过来禀报:“皇上,沈,沈将军求见。”
阿喜微怔了下,跟随那宫人的声音,沈津阳已经出现在了回廊那端,很快阿喜听到了与刚刚截然不同的语气:“沈将军,你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拦不住还是没有尽全力,总之沈津阳是过来了,到了阿喜身旁跪下来行礼:“罪臣拜见皇上。”
赵昶霖看着沈津阳,语气平静:“沈将军何罪之有。”
“臣受命护送云和公主前往金邙,却在青州枉顾公主安危,私自离开,臣,特来请罪。”
“许都前往京城,你躲开十二栈,未受召见私自入京,可知其罪。”
“臣知罪。”
“所以,你这是明知故犯了。”
院内安静下来,气氛却变得异常紧张,阿喜看向沈津阳,她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时候。
许久,平静声响起:“那沈将军以为,该定你什么罪?”
十三四年纪的少年,说这番话时,神情中透出的威严,俨然已经是位成熟的帝皇,阿喜不能把他看待成两年前坐在藤架下看书的年少孩子,沈津阳也不能将他当做跟着自己躲藏保命的太子。
公主和亲这么大的事,真要追究起来,就不仅仅是丢官这么简单,身为外职武官,在没有受召的情况下私自进京,又是一过,几个脑袋都不够摘的。
阿喜提了裙子跪下来:“皇上,民妇斗胆,想向皇上讨个心愿。”
赵昶霖看着阿喜,瞧不出情绪:“你说。”
“皇上问民妇想要什么,民妇不敢奢求,也知沈将军犯了错不可饶恕,但他到底是为救民妇,所以民妇斗胆,恳请皇上在这件事上,对他从宽处理。”
沈津阳转头看她,目光微闪,一旁的茉莉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娘亲,又看向赵昶霖,嘴角微动想喊哥哥,却还记得娘说过的话,末了,茉莉提着小裙摆乖巧的跪在了阿喜身边。
沈津阳垂眸,嘴角微扬,很快掩了去。
须臾,赵昶霖问:“你可想好了?”
阿喜点头:“民妇想好了。”
四周安静,风一阵,带着怡人香气,片刻,阿喜头顶传来声音:
“好,朕答应你。”
阿喜轻握了拳头,忽然一怔,这……就答应了?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这时回廊那儿过来了两位宫人,说是太后娘娘有请阿喜入宫。
赵昶霖摆手:“原本也是母后想见见你,朕才派人去许都请你们过来。”
离开寺庙到上马车,入宫时阿喜都没反应过来这中间的变化,刚刚在那小院中气氛还很紧张,怎么忽然她一求皇上就答应了,这不合情理啊。
阿喜扭头看沈津阳:“你何时进京的?”
沈津阳看了眼前边带路的宫人:“你离开后没多久,佟大人就去了侯府告知我此时,随后我追赶过去,其实还早了你一日抵达京城,但不知皇上安排在何处见你。”之后是她们马车进京后,沈津阳才知道她们去了寺里。
阿喜脚步微顿:“所以皇上应该早就知道你已经进京了。”
沈津阳没有否认,这京城上下,只要皇上想知道的,不会有查不到的。
“那刚刚……”阿喜猛的反应过来,刚刚那么紧张的气氛,她以为是皇上要降重罪,可要是早就知道他在京中,哪里还会等到他今天出现,早该派人捉拿了。
沈津阳却没有像过去玩笑时那样,而是严肃着神情道:“刚刚的情形,我也说不好。”
阿喜怔了下,听懂了他的意思:“你不知道皇上为何召见我们。”
沈津阳的确不知道,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才会那么匆忙的追赶上来,他与阿喜想到的同一点是,若要感谢阿喜当初的照应,也不必千里迢迢把人请到京城来,太后娘娘要见她这一点,其实站不住脚。
正说时,这边太后娘娘寝宫到了,阿喜与沈津阳进去拜见了太后。
太后娘娘很年轻,为人和气,见了面感谢过后,便赏赐了阿喜一些东西,之后询问了阿喜在许都的生活,两刻钟的功夫,他们就离开了太后寝宫。
这更让阿喜觉得入京的事还有别的原因,宫人带领下前去面圣时,阿喜问及两年前的事。
当初沈津阳带着太子离京,是绝密,借着狩猎,秘密回京的沈津阳带太子离京前往明州,一是为了保护病弱的太子,二则是为了引出朝中那些怀有异心的人。
而出此下策,在当时实数没有办法。
沈津阳带着太子一路并不太平,主要是太子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原本要带去青州的计划只能搁置下来,暂时留在上桥镇,考虑再三后,沈津阳决定把太子殿下留在阿喜家中。
沈津阳当时的私心,他是想让太子殿下欠着阿喜一个人情,将来太子继承皇位后,即便是无人知晓,这份赏赐也少不了。
之后在上桥镇遇袭,沈津阳带太子离开一路回京,这时京城中关于皇位继承的事,已然闹的沸沸扬扬,而先皇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在与纪王爷里应外合下沈津阳将太子隐秘送回宫中,直到最后端王爷造反,太子才在众人面前露面,而那个外人以为一直在严州的沈将军,此时还留在京城中的,直到新皇登基后下了旨意召见,沈津阳悄悄离京赶回严州,再从严州接旨回来。
将他的话与他几番来去的事结合起来,阿喜便清楚了两年间沈津阳的一些奇怪行为,而皇家的事从来都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够去揣测的。
阿喜看着他:“这就更没有召见的必要。”他才是那个功劳最大的人。
沈津阳沉默了会儿:“或许是皇上念想那段时间的生活。”
两个人朝着花园走去,看到不远处的茉莉,正要过去时,被守着的宫人拦下。
阿喜不解:“公公这是何意?”
“皇上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此时回廊下不远处,花坛边上正坐了两个身影。
茉莉手中拿着不久前宫人送过来的糖葫芦,低着头问:“你吃吗?”
赵昶霖察觉到她行为有些奇怪:“为什么不看着我?”
茉莉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娘说了,进宫后不可能抬头看皇上,也不能抬头看宫里的贵人。”
赵昶霖笑了,温和道:“你可以抬头看我,不会有人怪你的。”
茉莉悄悄抬起来些,脸上绽开了笑意,将糖葫芦往他那儿递:“贺哥哥,你还是不能吃吗?”
赵昶霖摇头,茉莉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出已经泛旧,但很干净的蓝布袋子,从里面拿出一颗酥糖来放到他手中:“那你吃这个,沈叔说了,吃糖高兴。”
赵昶霖目光微闪:“茉莉喜欢沈将军。”
“喜欢。”
“茉莉喜欢京城吗?”
“喜欢,娘说这儿比许都还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