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年岁不大,却有几分活心思。趁着几次跟爹到浦阳县城里卖草编的机会,她打听到县里的大户何府每三年就会采买一批丫鬟。
通常,采买来的丫鬟有两种,分别是签“死契”和“活契”。签了“死契”的,便往家生子的方向培养,往后就可能成为太太姑娘身边的得力大丫鬟。而签了“活契”的,只会是粗使丫鬟,做些不近身的粗活累活,等契满了后便放出去。
荷丫想做何府的丫鬟,签“活契”的那种。
根据她上辈子的认知,得力大丫鬟意味着做一辈子奴才,甚至成为宅斗的牺牲品(陪嫁?姨娘?小妾?)。自认为脑筋不是很灵光的荷丫,想想这种没有前途的人生就忍不住要打个哆嗦。而粗使丫鬟,尽管月钱少,可总有获得自由身的时候。她只想着安安稳稳地在何府做几年工,赚些前贴补家用,熬到了契满,她就可以回家了。
过去一年里,荷丫靠着春卖榆钱,夏卖莲蓬,秋卖草编,冬卖豆芽,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终于攒出了一百个大钱的私房钱。
她将这一百个大钱用麻绳细细穿好,打了个漂亮的回字结,裹进了一块粗蓝布头巾里。明天,这一百个大钱就要送到他人手中了。想到这儿,她心疼极了,将头巾紧紧抱在怀里,蜷缩在单薄的被子下,像受尽了委屈的小狗。枣丫看着难过,俯身抱着她的肩膀,感受着被子下咯人的瘦削身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槐丫从枕下抽出一根红头绳,从被子缝里塞进小妹的手中,低声道:“明天把这个系上,喜气些。”她虽说着“喜气”二字,可语气中毫无可喜之意,倒是充盈着满满的疼惜。
荷丫将红头绳紧紧捏在掌心,默默地感受着姐姐们的关爱。隔着薄薄的泥糊草墙,传来娘压抑着的低泣声和爹笨拙的安抚声。明天,她就要随着赵牙婆去何府了。虽说能不能被选中还未可定,但在爹娘和姐姐们看来,似乎已经是要生离死别似的。荷丫倒没什么难过,相反,她十分希望自己能够被选中,最好是能够到厨下打杂——听说厨下可是油水很丰厚的。她难过,只是心疼那一百个大钱。可为了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一百个大钱必须送出去。赵牙婆收了这钱,应该会为她说好话吧?
荷丫原本以为“卖身为奴”是个很复杂的流程,要经过几层挑选,才能在层层选拔中“脱颖而出”。而事实上,她不过在管家跟前站了一会儿,又回答了管事婆子几个问题,便顺顺当当地成为了厨下的打杂小丫头。荷丫对这样的流程很不能理解——难道何府的女主人不需要过目下新进来的仆人?万一其中有不妥当的呢?她抱着这样的疑问期期艾艾地向同住的年长丫鬟问道,换来一个极为不屑的白眼——“真真是乡下丫头没见识!像你这样的粗使丫鬟,哪里值得太太亲来拣选?能入太太眼的,都是将来要进内院的,你个烧火打杂的,还想进内院,真真是做梦!”
直到后来,荷丫才晓得:虽然何府是大户,可也不过是近二十年的事。何府发迹是从何家太老爷中了举人开始,到现在何家二老爷在朝廷做官,不过两代而已。说是“官宦人家”,可在“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的年代,这真真算不得什么。因着年承尚短,何家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大户人家”的规矩。虽然管家的何大太太也算是官宦小姐出身,可毕竟只是个县令家的小姐,所谓高门大户的规矩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所以,何大太太只能把内院管住,可对于其他规矩,就不是那么靠谱了。况且她们这些粗使丫头都来自本乡本土,有牙婆作保,又进不得内院,有什么可特别提防的?知道了这样的缘由后,荷丫为那一百个大钱很是心疼了许久。
荷丫在何府做打杂的粗使丫鬟,颇为得心应手。她年纪小,却手脚麻利,且乖巧嘴甜,很得厨下一干仆役的夸赞。这一个月来,荷丫日日都能吃饱肚子,虽然总是被那几个大丫鬟指使着跑来奔去地干活儿,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本就是进来做丫鬟的,还挑拣个什么?这落在厨下的管事婆子眼中,对她自然又多看了几分。
不过,今日里,何府的气氛却不太好。送午膳的大丫鬟被无缘无故地责骂,午膳也给退回来了,惊得厨下人心惶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到了晚上,众人终于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二老爷被皇上严厉训斥了,罚了一年俸禄不说,还被勒令闭门思过。对于远在帝都的二老爷,众人向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过大家都晓得,今日何府的门楣与二老爷的官位有着莫大的关系。如今二老爷被皇上责罚,消息传回老家,老夫人当即就晕倒了!
一听老夫人晕倒,何大太太再也坐不住了。以往,二老爷的三品官位是何府的金字招牌,莫说在浦阳县城,就是在州府的地面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对于数月前的少帝亲政,何大太太只是从娘家兄长那里听得一言半句,并不知晓当中风云变幻的厉害。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远在帝都的官场风波已经从一个遥不可及的闲话变成了动摇何府的一场风暴。何大太太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瞬时打懵了。原本二老爷的事情就够糟心了,现在老夫人又这般,何大太太也想双眼一闭晕倒算了。可事实上,这个家还要靠她撑着——想想百无本事却只晓得整日跟一群酸腐清客附庸风雅的丈夫,何大太太一咬牙——为了一双儿女,她也得撑下去。
老夫人悠悠醒来,望着大儿子泪流不已。顺着母亲的目光,大老爷看到床头枕边压着一张纸,正是二老爷的信。何大太太已经看过那封信了,晓得信上除去那些没用的话,通篇只有三个字——“要钱”!二老爷是在向家里伸手,要家里出钱给他疏通关系,好重获圣眷。三万两呐!何大太太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在抖——何府一年的开销不过二千两,而二老爷一开口就要三万两,好大的口气!他当这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何府的老爷太太不开心了,何府的下人们就开心不了。何府的管事婆子不开心了,荷丫就开心不了。莫名其妙地,荷丫被厨房的管事婆子臭骂了一顿,还罚没了一个月的月钱。荷丫纵然气得要命,也只能没奈何。她清楚自己是遭了无妄之灾,可谁叫管事婆子正在何大太太火气正旺的时候去请示呢?而她荷丫偏偏又在管事婆子火气正旺的时候被看见了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她还是厨房里最底层的打杂丫头,是个人都能使唤她,受气——那还不得乖乖挨着?
夜里,荷丫蜷缩在被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却不敢翻来覆去,生怕吵着了同屋的大丫鬟,又要挨一顿骂。她突觉得自己活得好窝囊——上辈子做了十年的打荷,却没有一盘自己亲手做的菜能被允许端上餐桌,这对于一个厨师,是笑话更是耻辱。可是,她居然挨住了,还生生挨了十年。这辈子呢?算了重新投了胎,可还是活得窝囊,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比上辈子更不如。荷丫死死咬住被角,将喉中的呜咽深深吞进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