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情形,已在无智师太的脑海中尘封四十余年,就像其它那些个寻常或又不寻常的日日夜夜,终究会被岁月的灰尘掩盖得了无痕迹。可偏偏,一杯温暖的蜜水,如同一把打开记忆之锁的钥匙,轻轻抹开了往昔的灰尘,将陈年旧忆的画卷缓缓打开,历经岁月的长久隔阂却终究透出了一缕消不去的温情。
那日,少女无智偷偷溜出讲经堂,溜溜达达上了后山。隔着一道溪涧,对面的草亭里,一位白衫僧人正烹茶。草亭有些破旧,明亮的天光从亭顶的破洞里直射下来,穿过朦胧的水汽,模糊了僧人的面容。
“这位师兄,我想讨一杯茶喝,可好?”无智走得又热又渴,乍见香茶在前,大喜过望。
那僧人低着头,正在洗杯,两只手指轻轻捏住杯沿,在滚热的泉水中微微晃动。
“喂!师兄!”无智见僧人不理她,以为自己的嗓门不够大,便双手在嘴前,扯着喉咙喊道:“我想要喝杯茶,我口渴啦!”
僧人烫了杯,又烫茶壶,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无智的脾气不大好,有一半是天生的。她自觉自己很有礼数,却不料对面那和尚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这下,无智生气了。她眼睛四处扫视,寻了个溪涧狭窄的地方,搴起下摆,两三下跳过窄窄的溪涧,一口气冲到了草亭里。
许是脚步的震动惊扰到了那僧人,他抬起头,两道细长的眉毛微微向中间一拧,神色冷淡。
无智跳上石阶,一抬头,正将僧人的神情悉数收入眼中。他肤色很白,眼瞳却是棕褐色,更显得他白得不健康。他的头型很好看,不似别人光光圆圆如一冬瓜,而是个很俊俏的——冬瓜。他的唇形也很好看,薄薄的菱唇,唇色淡淡。
无智微微一怔,却依然恼着,便很大声地喝到:“我要喝茶!”
这一声当真是甚有气势,可惜僧人没有理睬。他侧着头,盯着无智看了一会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继续默不作声地烹茶。
沸过又略置片刻的泉水打着旋儿地冲入茶壶中,片刻便有淡淡茶香渗出。僧人伸手取过一只茶杯,倒入半杯茶,顺手将茶壶放在无智面前,却一言不发,只自己端着茶杯闭目浅尝。
此刻,无智已经气得肚皮鼓鼓了——她还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她有心掉头就走,可喉咙里去干得要着火,只得狠狠瞪他一眼,抬手抓过另一只杯子,到了满满一杯茶,略吹了吹,便一饮而尽。
茶味很淡很淡,却很解渴。一杯茶水入肚,清凉之气从喉间自生,燥意顿时消减不少。
她倒了第二杯。
然后,第三杯。
当她将第三杯茶水一口咽下时,僧人忍无可忍地睁开眼,似乎要看清楚这个饮茶如饮牛的俗物是怎样的。
于是,他从无智的眼眸中看到了明澄如水。
无智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白云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