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谕,秦王接旨。”
塞满了人的驿站硬是没有看到秦王的影子……
故彻朝半夏看了眼,半夏露出了无可奈何的求饶眼神。故彻只好扯过了自己的副将挡住钦差的视线,往后头找人。
一进商怀楌的屋子就闻到了刺鼻的中药味,故彻拧着眉推了把赖在床上的秦王殿下。“诶,接旨去。”
商怀楌顺势往床里头一滚,把自己埋被子。“将军就说本王病得快死了……”
“商怀楌!”故彻磨着后槽牙连名带姓地呵斥,才让他睁了眼睛。“既然是来探虚实的,你就算爬也要爬着去接旨。否则就是给他机会治你矫狂欺君之罪。秦王,你要装伏低做小,就要收了这一身傲骨。”
商怀楌皱眉,“你是说我……任性?”
故彻提了他的雪狐狐裘,一手掀被子一手把人裹在了狐裘里半抱着,压低了嗓音告诉他。“对谁都可以任性,除了他。”
是啊,那又不是他的父亲,只是生杀予夺的帝王。
商怀楌灿若星辰的眼睛刹那间黯淡无光,“有劳将军。”
传旨钦差是一名太监,名叫邓弛,如今算得上是帝王的心腹。远远地瞧着商怀楌被故彻搀扶着走过来,他捧着圣旨的手有些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皇九子秦王楌端方贵重,自入封地秦以来兢兢业业,克勤俭廉,五年领藩战绩卓越,致使两国息战,免生灵涂炭,功在社稷。固,加封秦端王,世袭罔替,赏黄金千两,宝驹八驾,绫罗绸缎各三十匹,以表朕恩。钦哉。”
端方贵重?秦端王,呵……
“臣叩谢陛下圣恩,万岁万万岁。”商怀楌磕头谢恩,完美地掩饰了眼角眉梢的讽刺。
半夏和故彻一左一右将商怀楌搀扶起来,商怀楌刚站直,钦差太监邓弛又从袖子里捧出了一块掌心大的羊脂玉佩。
“此乃陛下珍爱的五龙朝圣佩,临行前陛下特意吩咐奴才亲手交予王爷。陛下还说,王爷多年来久居秦地劳苦功高,圣心宽慰。”邓弛捧着玉佩,郑重地给商怀楌行礼磕头。
故彻垂眸,掩去了那一闪而过的诧异……
五龙朝圣佩是当年盛业帝还是齐地藩王时,太宗皇帝驾崩前特赐,代表了帝王对这位孙儿的期许与喜爱。
如今这块烫手的玉佩到了商怀楌的手里,显然盛业帝是铁了心拿他做靶子。
“你的确很了解他。”故彻不得不承认,知父莫若子。“显然,你的示弱并不能改变他用你当挡箭牌的决定。下一步呢?”
商怀楌食指敲打着玉佩,突兀地问了句。“你打算求娶哪个公主?”
故彻坦言,“不是我娶。”
“他打算嫁皇五女,我的养母常嫔的女儿。”商怀楌看到他错愕的表情,不免失笑。“好处有三,一则借皇五女出嫁分化我与昌平王家的关系,二则强留我在京斩断我与北契的联盟,三则留下皇四女联姻世族,为商怀杺强大势力。这样一来,我非但是众矢之的,还是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磨刀石。”
“可汗密旨,求的也是皇五女。”故彻凝眸看他,“正因为她是你养母的女儿,你的封地又是两国交界。换句话说,可汗想要结交的是你,而不是□□帝王。”
“那么,你觉得皇帝陛下会纵虎归山吗?”商怀楌似笑非笑地问故彻。
“他关不住你。”故彻轻叹了一声,很是无奈。“你人在途中,帝都讯息依旧了若指掌,可见你在五年前被贬封地的时候,沿途就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假如你想在秦地做个封疆藩王,谁都拦不住你。”
“我不想。”做个封疆藩王时刻接受监视并且叩谢逢年过节的一丁点赏赐,他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就他要委曲求全!
“你想怎么样?”故彻给他透了个底,“可汗密旨上还有句话,听秦王之意。”
那个老家伙……商怀楌想到打了五年交道的北契老可汗,又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地就有些辛酸。一个昔日大敌,都比自己的生父来得亲切和值得信任,这是何等的悲哀。“到了帝都面圣时,暗示一下你要求娶皇三女。”
这个怎么暗示?
“待嫁之龄的公主只有三位,唐贤妃的皇三女,欣嫔的皇四女,常嫔的皇五女。其中,唐贤妃位分最高又是太后的亲侄女,因此皇三女身份最为尊贵。”商怀楌笑笑,“放心,就算陛下同意,太后那里也不会同意的。”
故彻看了他一会儿,才把视线落在那块玉佩上。“你比我想象得要更恨他,为什么?”
商怀楌拿起了玉佩,温润的质感触手生暖,烛光一耀都透着玲珑。“他说我端方贵重,赐了个端字封号。这天下谁不知,秦王生母不过是宫里最低贱的乐姬。我刚记事的时候,只是想活到成年,出宫建府做个傀儡王爷,不求权势滔天,吃喝不缺就好。将军不知的是,深宫之中无母荫佑的卑贱皇子能活着太难了。为了不再受欺负,我只能自己找靠山,以为只要安分守己便无甚忧愁。将军听过这句话没有?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何意?”故彻虽然汉话说得好,也懂点汉学。这话他倒是从来没有听到过,更不知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个人犯了错,别人就把所有错误都推他身上。”商怀楌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每一次都扎心刺肺,浑身疼得厉害。
商怀楌从不和他说这些,这是第一次说,而且从出身开始说说得这么详细。故彻突然间就明白了,“你犯的错,是出身卑微?”
“是啊。”他该谢谢故彻用的是卑微这个词,而不是卑贱。
“为什么?”
商怀楌懂,故彻是在问,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你手里我的底细越多,我们之间的联盟就越稳固。”
故彻脊背有些发寒,“你还想告诉我什么?”单单是这些,算不得是秦王的软肋和把柄,除非……
“知道我为什么不怕输吗?”商怀楌笑了,“我知圣意。”
圣意,换而言之就是帝王之心。
“外面的钦差邓弛,十年前是照顾皇八子的,不是现在的商怀桢,而是商怀榆。”商怀楌把玉佩扔到了烛台旁边,“叮”地一声,完美的玉佩磕在青铜烛台上碎了一个角,其中的一条龙雕上更是浮现了细密的裂纹。
故彻眼皮跳了跳,“夭折未序齿?”
“嗯。”商怀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他比我大三岁,中秋节出生,深受帝宠。福气大,脾气也大。天天除了读书就是欺负我,大冬天的让人把我扔荷花池里,一群的皇子公主围观,只有把我养大的田嬷嬷跳下去捞我。我是被捞上来了,田嬷嬷被一群太监用棍子压在荷花池里,淹死了。后来,我记得也是初冬时节,那天跟现在差不多,雨里夹着雪,还打雷。商怀榆走着走着就被雷劈死了,陛下爱子心切想破例将他葬入皇陵。可是御史台的人又不是死人,怎么能无视祖制让八岁的皇子序齿?那天晚上,他抱着商怀榆在皇家墓园哭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九五之尊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
褪去了威严冷漠面具的帝王,再也不能像佛寺里享受人间香火的佛爷一样神圣高贵不可亵渎。一个有了弱点的人,再如何强大,都会被一击即中。
“雷,长眼睛了?”故彻不寒而栗,他排斥知道商怀楌的这个秘密,却也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杀的。”商怀楌承认得坦然,“他喜欢让我给他梳头,在给他梳头的时候,我把田嬷嬷补衣服用的绣花针刺进了他的头顶,他受不了疼跑了出去。我还在给他绑头发的发带里藏了铁丝,正好一个雷打下来,人就彻底咽了气。”
至今,商怀楌还相信是老天爷帮了自己,也是死去的田嬷嬷回来寻仇。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是没有道理的。
“没人发现?”故彻难以想象,五岁的孩子就能利用这些来杀另一个孩子!
“商怀榆夭折后,邓弛因为请命替他守墓三年受到陛下表彰。三年后,邓弛在乾元宫做了内侍。”商怀楌笑着欣赏故彻变了的神色,“是的,邓弛是我的人。他被商怀榆扔进冰河里,是田嬷嬷救了他,又拿着我们的月俸给他抓药治病。救命之恩,自然当肝脑涂地,衔草相还。”
故彻不自觉地绷紧了身躯,目光晦涩地凝视着商怀楌。他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将军,帝都风云莫测,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商怀楌璀璨的眸子一点点地沉淀出千钧之力,重得令人心头发颤。“放心。”
放心,有我在,边境定能和平永固。
放心,我能够保证北契七十二部与秦地之间再无流离失所。
放心,纵然我死,你也平安。
故彻懂,正因为懂,才觉得难受。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再也躲避不了一个事实,眼前的秦王才十七岁,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少年郎。
故彻更懂,商怀楌不仅仅是回去夺嫡的,他是回去索命的。纵然一步一刀山,一行一火海,他也义无反顾。
故彻想了很多很多,却一直沉默不语,就这么安静地盯着那早已残了的玉佩。
“我的将军啊,我说了这么多了你不吱个声?”商怀楌最受不了这人的就是这点,忒寡言!
“话都被你说完了,让我说什么?”一如既往,故彻开口就是终结话题。何况,这次他是真的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故彻,你这样会讨不到媳妇的。”商怀楌伸手指着故彻,看到故彻冷冷的刀眼射过来的时候,他就怂了。“你是战神,不允许你欺负本王!”
“嗯。”故彻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声,却极其郑重。
商怀楌知道,这人是在应他的那句“放心”。从枕头边摸了个木盒子,递了过去。“答应你的面人。”
故彻刚要打开盒子,就被商怀楌一爪子按住了。故彻把他的手拍掉,当着他的面把面人拿了出来。只看了一眼,故彻就愣住了。“我?”
“嗯。”商怀楌拉长了音调,阴阳怪气地答他。
“重做。”故彻连面人带木盒塞给了商怀楌,然后瞬间消失。要不是商怀楌眼力好,根本看不出他起步的时候差点同手同脚。
啧,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好意思……商怀楌摸了摸小面人的脑袋,“算啦,重做就重做吧,我还舍不得把你送人呢。”
自邓弛奉旨前来,再也没有神出鬼没的刺客,倒是商怀楌身边多了个侍卫。是邓弛亲自带到商怀楌身边的,叫辰洛。
“王爷,陛下说了,辰洛大人武艺超群,定能护卫您周全。”邓弛躬身弯腰,姿态极尽恭谨。
“属下见过王爷。”辰洛单膝跪地,视线落在了床榻前的那双烟青色祥云纹靴上,对即将成为他主子的皇九子秦端王好奇不已。
“免了。”商怀楌病了五六日,声音哑了许多。他仔细地端量着辰洛,眼底涌动着哀思。“还记得那年初见寅济时,本王也是招了风寒经久不愈……只是寅济英年早逝,本王不愿辰洛你,会有与他一般的结局。”
王朝暗卫,监视皇子言行,走了一个寅济又来了个辰洛,左右不过都是帝王的眼睛。如此一想,商怀楌对寅济残余的那些愧疚便荡然无存了。
都是帝王鹰犬罢了,哪有什么真心实意?
“能为王爷誓死效忠,是属下的福气。”辰洛眼神一暗,心下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怎么会觉得这最后一句话警告多于了祝祷。
“那挺好的。”商怀楌仿佛浑然不知这只是侍卫们的一句口号,对辰洛表衷心的态度表示了极大的赞赏。
“王爷,陛下还命令奴才带了太医同行,为王爷诊治。不知,现在是否能宣他进来?”邓弛话一开口,就都是盛业帝一步接着一步的棋。
商怀楌脸色苍白,轻轻地咳了两声。“叫进来。”喊了太医怕不是为了诊治,而是为了整治吧。
与邓弛一起随行的太医任燎原是帝王的心腹,在太医院任职专门替诸位皇子诊脉,听说医术极其高超。
任燎原肩负帝命而来,出发前皇帝陛下召他去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好好看看秦王的病”,另一句是“真病得治不好了朕才放心”。
出乾元殿的时候任燎原手心都湿透了,这是让他给秦王下猛药啊,还是大伤根本的那种……任燎原一边把脉一边感慨帝王无情,脸色却是一点点地沉了下来。得,这回不用他动手陛下也心想事成了。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就要死了呢。”商怀楌话音一落,随着任燎原跪地,全屋子就他一个人半躺在床榻上。“任太医有话只管直言,恕你无罪。”
“王爷每年入冬都是如此吗?”任燎原问他。
“秦地乃苦寒之地,本王初到之时就因水土不服得了伤寒之症。年年请了大夫问诊,年年都是如此。”商怀楌倒是先安慰起太医来,“本王的身体自己知道,任太医起来吧。去岁冬至王府门口来了个老道士,替本王算了个卦,说本王命不过而立。任太医给本王露个底呗,最多几年?”
“……”任燎原只抬头看着他,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每一个浪头都可能将他打得魂飞魄散。“王、王爷……”
“甭管几年,任太医只管开方下药。命这种东西是自己的,本王不会怪罪到太医身上。皇父更是一代圣君,必定不会牵连。”商怀楌俯身过来,拍拍任燎原的肩膀。“宽心,无妨。”
任燎原自弱冠之龄就进了皇宫,十数年来是见惯了生死的。此刻,硬是被眼前的少年几句话说得红了眼眶。秦王多少岁来着?十七吧……十七岁啊,何以如此参透生死?又有谁见过病人让大夫宽心的?
邓弛和任燎原走出秦王房间的时候,问了他。“任大人,秦王殿下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邪寒侵体,天不假年。”任燎原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心头笼罩着一团团乌云,压得他透不过气。
“那……”邓弛本来想说什么的,又及时停住了。“无论如何,还是先回禀陛下要紧。”
辰洛站在床边,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对于秦王刚刚的一番言辞,他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好几遍,才得出了个“秦王短寿”的结论。
“出去跪着。”商怀楌的声音让辰洛骤然回神。
辰洛还没做出任何动作,就见秦王的贴身太监半夏躬身退到了房门外,脊背挺正地跪在了门口。
“本王病着手上不稳,你也病着吗?这是御赐之物,就这么磕坏了!要不是看在你伺候本王多年的份上,你就算长了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商怀楌手里捏着御赐的五龙朝圣佩,气得手不停地颤抖。
辰洛就看见五龙朝圣佩这么左抖右晃的,突然脱掌而下再一次磕在了青砖石地面上。辰洛只觉得一刀白光炸裂,眼睁睁地看着几代帝王的贴身玉佩刹那间碎成了七八瓣。
“王爷!”半夏尖叫了一声,跪着扑向了秦王的方向。“来人啊!快来人!快去请大夫,王爷昏倒了!”
任燎原正守着炉子煎药呢,听到这一声喊拔腿就跑。一进门,要不是辰洛扯了他一把,他就一脚踩碎玉上了。再抬头就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背影,像座冰山一样杵在秦王的床边。
故彻回头扫了一眼任燎原,把人看得透心凉后才让开了两步,让任燎原近前替商怀楌把脉。
任燎原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人,再号脉的时候发现脉象依旧浊重凝滞,不是简单的伤寒之症。其实要开药方治病很简单,但是他还没有收到皇帝陛下的旨意,不知道该治到哪种程度……
“我听说秦王的病治不好了,看来两国之间的和平纽带,要断啊。”故彻的话不多,胜在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整个屋子都沉静了下来,任燎原第一反应就是看了眼昏迷的秦王殿下。北契战神这句话就硬生生地把秦王的性命和两国邦交绑在一起了,往深了讲不管秦王多么寡助,只要北契强大,那就是秦王永恒的靠山。
“将军放心,任某一定竭尽全力。”
屋子里的人一走,商怀楌也醒了。睁开眼就看到故彻弯腰捡满地的碎玉,脑后跟长了眼睛一样开始念叨他。“你是想告诉你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想表明了态度破罐子破摔?你觉得你爹知道你没几年活头了,他会可怜你会放你一马?九郎,别把路走绝了。”
商怀楌最喜欢听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唠叨,被子一掀就扑到了他的背上。
故彻一手朝后拖住了他,一手搓了下他身上的衣服。“下来穿件厚点的。”
“不冷。”商怀楌抓住了他去拿外袍的手腕,“那你呢?为什么那么说?你不是个会拿邦交开玩笑的人。”
“你们的陛下也不是。”故彻还是坚持往他身上裹了件雪狐狐裘,“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两国的确是因为你才停战的,我只是说了事实。”
“谢谢。”商怀楌的额头抵着故彻的后颈,闷闷地说了两个字。
“真要谢我,那就多活两年。”故彻侧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很快地眨去了眼底的恸意。
“你背我出去跑两圈我考虑考虑。”商怀楌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你是我祖宗。”故彻把那堆碎玉塞他手里,裹紧他身上的狐裘才抬脚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