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金大浪刚过了五七,元月就回雁荣上班去了。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仇月鲜,面对儿子、媳妇无休止的挥霍,金二浪冷言冷语的刺激,实在不想呆在这憋气窝火、毫无温暖的家庭,就只身上了昂首山大觉寺,跪趴在老尼姑了空脚下,失声痛哭起来:“师太啊,收留下俺这苦命人吧!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
望着仇月鲜那张挂满泪珠的、日渐消瘦的、苍白的脸,了空师太仿佛捕捉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惺惺相惜,感慨万千,不由落下心酸、苦涩的泪水。——
了空出生在江南水乡一个殷实的仕宦之家、书香门第,复姓澹台,闺名迪英,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美女,风姿绰约、娇媚动人,聪明好学,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针黹刺绣,无一不精。豆蔻年华,正赶上小皇帝江南选秀,地方官举荐,一乘小轿拆散了骨肉亲情,那种生离死别、切肤之痛,成了她一辈子难以释怀的心灵创伤。尤其是少女割舍不下那位才气过人的师兄傅修文。在她被逼上那艘花花绿绿的官船,挥手告别亲人时,她看到心上人傅修文像疯了似的,呐喊着顺着堤岸狂奔追赶,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跌倒了,姑娘的心碎了,不顾一切地向船尾冲去,她想纵身跳进那波涛汹涌的大运河里,与师兄傅修文相守终生。却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官兵拦截扭送回船舱里,和别的美女一块儿软禁起来。她大声呼喊着:“修文!救俺!”,但一个弱女子,哪能挣脱这样的牢笼!
那位留着两撇八字胡子的县太爷,拿她们当登高的台阶,升官的筹码,哪敢有半点闪失。而那位老掉牙的太监,却整天板着脸,让她们演习宫廷礼仪,生怕因自己懈怠,调教不力,礼数不周,招来杀身之祸。
姑娘们虽然以泪洗面,但必须得顺从教习太监的意愿,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恰到好处。那种违心的取悦他人的做作行为,把倔强的澹台迪英折磨得几近疯癫。
船行数日,看看抵近京畿,那位大太监与地方酷吏、护卫士兵们如释重负般轻松起来。他们不再横眉竖目,不再皮笑肉不笑,反而变得特别殷勤,特别友善,无微不至地关怀起她们的起居饮食、生活琐事来了。真可谓锦衣玉食、美酒膏粱,花团锦簇、众星捧月。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美好的前途就掌握在这些美女手中。谁能料到她们中的哪一位将来不是正宫娘娘!此时不献殷勤,等待何时?要做封疆大吏,就得低三下四,官场上的道,就是这么蹚出来的。是荣华富贵?还是杀身之祸,全在这些美女一念之间!
可谁又能料得到,楼船刚驶进港口,就被横冲直撞的洋船撞翻了,十几位如花似玉、弱不禁风的美少女竟变成了水中冤鬼!
澹台迪英被一位渔翁打捞上船,幸免于难。这位渔翁曾是义和团的一个头目,为人仗义且有一身好功夫。义和团失败后,他离开码头,乔装改扮,浪迹江湖,打渔为生,寻机向洋鬼子讨还血债。他救了澹台迪英一条命,不敢久留,拨转船头,离开港口,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渔村停下来,把湿淋淋的澹台迪英交给妻子照料,便匆匆离去。少女流落异乡,举目无亲,只好暂时在这小渔村避难。
翌日,渔翁亲手宰了一个碧眼黄发的洋鬼子,在混乱中乘舟而去。子夜时分,一群官兵带着几个洋鬼子摸进了小渔村,小舟里的渔翁警觉,跳河而逃。可恶的鹰犬们,杀害了渔翁一家大小五口人,掳走了澹台迪英。在山下一个尼姑庵里,可怜的少女与庵里的几个尼姑被这群畜生蹂躏。悲伤过度的澹台迪英不想再苟活人间,老尼姑劝他放弃轻生的念头,说这一切都是前生注定,上苍安排,无法逃避。只有皈依佛门,才能消灾免难。给她讲了很多因果报应的故事。抱着一念希望,怀着复仇的决心,她暂时栖身于尼姑庵中。每天面对青灯黄卷,在寂寞中打发时光。
紧接着清朝灭亡,军阀混战,小小尼姑庵几经劫掠,面目全非。不过澹台迪英却意外地报了遭受蹂躏之仇恨,那个强暴过她的兵痞,不忘她的美色,混战中溜进尼姑庵,躲在暗中的澹台迪英,举起香案上的铜磬儿,砸在猝不及防的兵痞头上,顿时结果了那畜生的狗命。她与老尼姑结伴逃上五台山,藏进南禅寺。寺院不收留俗家弟子,澹台迪英看破红尘,或者说无可奈何,拜老尼姑净化为师,剃度出家,法号了空。
紧接着日寇入侵,与世隔绝的佛门净土,从此不得安宁。尤其是南禅寺这个尼姑修行的寺院,经常受到日本鬼子的骚扰。为避战乱,免遭蹂躏,她们躲进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八年抗战,澹台迪英藏身的山沟窝棚,成了抗日队伍的交通站,她为抗战出生入死,尽过绵薄之力,但从不人前张扬。抗战胜利后,她携师重回五台山途中,老尼姑在太平沟坐化了。龙泉寺老方丈法华出资,为师妹就地以石垒塔,供奉真身,宣传佛法。这一不起眼的石塔,在当地传出很多神话故事,吸引来一批批观光朝拜者。就在朝拜者当中,澹台迪英意外地见到了疲惫不堪的傅修文。
自从澹台迪英离他而去,傅修文就一路追赶而来。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过千难万险,终于赶到京城。可要想打问出澹台迪英的下落,那真比大海里捞针还难。后来听说楼船被洋鬼子撞翻,船上的人无一生还,傅修文五内俱焚,如痴如幻地来到那失事的港口,望江呼号,遥祭心上人儿:“呜呼!天之朦朦,蔽日月兮!世之浑浑,无良知兮!江之淼淼,吞万物兮!吾之孓孓,了此生也!孤雁折翼,不苟活也!黄泉结伴,不孤单矣!迪英!等着我!”一头扎进汪洋之中。
无巧不成书,傅修文被那位杀洋鬼子的渔翁救起,从渔翁口中得知澹台迪英还活着,已经脱离红尘出家修行了。人活着就有希望,傅修文下定决心,不管天涯海角,定要找到澹台迪英。哪里有寺庙,就去哪里找。他曾经去过佛教圣地五台山,可那正是日本鬼子向山区扫荡的时候,大部分寺庙山门紧闭,出家人逃之夭夭,无人知道澹台迪英是哪个,在哪里。他先后去过风沙弥漫的莫高窟,去过崇山峻岭中的大佛寺,去过挺拔巍峨的泰岳庙,去过人迹罕至的蒙古大草原。最后在北岳恒山悬空寺,偶遇一伙蒙古族香客,他们一步一头,向五台山进发,他们的向导把前途路上那位坐化了的尼姑与尼姑塔,描述的神乎其神,说什么老尼姑功德圆满、先知先觉,小尼姑知恩图报、捐资修塔;说什么石塔中有灵光闪现,为夜行人指引道路;说什么祭拜石塔,有求必应,可消灾免难等等。傅修文心中一动:难道那个小尼姑是她?他便跟着这一伙朝拜者,直奔五台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一眼就认出了澹台迪英。
两颗心碰撞在一起,那种喜悦不言而喻。悲喜之泪,汇聚在一起,感天动地。傅修文衣冠不整,俨然像个风尘仆仆的行脚僧。找到了心上人,了却了一桩心愿,别无他求。既然她已经出家了,自己也愿意陪伴着。在南禅寺脚下的龙泉寺拜法华长老为师,剃度出家,法号圣堃。
清规戒律像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隔绝了两个有情人的来往,而炽烈的爱火却把他们灼烤的忘乎所以。他们相约相会在寺外的沟壑密林间,谈不完的情,道不完的爱。久而久之,瞒不过长老的法眼。慈悲的老和尚爱惜慎坤的文采,不愿过分责罚,让他到多山县募捐建庙,以赎前愆;了空被锁在南禅寺石洞内面壁思过,不与外界接触整整十年。
但说圣堃,走遍多山县山川河流,选中了昂首山涌泉沟千仞峭壁下那块平坦的奇秀高岗,数年募化,数年艰辛,功德圆满,一座宏伟的大觉寺呈现在苍松翠柏之间的半山腰里。游客络绎,香火旺盛,这让圣堃感到无比欣慰。可他的屁股还没坐稳,又被派到大同一带建功立业去了,代替他守庙的竟是解禁后的了空。匆匆相见,匆匆别离,心心相应,忧忧牵挂,相思之苦,苦不堪言。
解放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了,像他们这种“不劳而获”的出家僧侣,失去了往日的尊严,没有了生活来源。坏事变好事,圣堃、了空名正言顺地蓄发还俗,在荒芜的涌泉沟定居下来。闲云野鹤、垦荒采药,苦中作乐、别有洞天。他们的爱情结晶——一个可爱的小生命——慧儿,来到人间。
沧海桑田,弹指之间。改革开放,如春风染绿神州大地。几何时被冷落的佛教文化,被接纳,被推崇,雨后春笋般兴旺起来。圣堃、了空重新披上了袈裟,敲起了钵盂。圣堃思念家乡,带着儿子回老家认祖归宗去了,了空不愿离开昂首山这片赖以生存的热土,长期驻守在大觉寺内,成了五台山辖下一名德高望重的佛教大师。她与圣堃远隔千山万水,虽思念,但难得厮守,直到耄耋之年。
青灯黄卷一生,貌美如花的澹台迪英,变成了满脸皱褶的了空师太,她真的看破了喧嚣市井、滚滚红尘。她把人间短暂的一生,比作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珠,一粒沙子,一点荧光,稍纵即逝。空空了了,了了空空。她能留给世界的只有善心永恒,她常常喟叹:“南无阿弥陀佛,善莫大焉!”
了空剃度过不少无家可归者,但她对仇月鲜的请求却犹豫不决。
“师太,师太!发发慈悲吧!您不收留俺,谁还收留俺呀!?”
仇月鲜的呼唤,把了空从往事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擦了擦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叹了口气说:“月鲜呐,你那个家庭俺是了解的!你还是回去吧,俺这小庙可惹不起你们家那些大神道呀!”
“俺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做主!”
“俺经过的事情多着哩!你暂时在俺这儿呆几天可以,出家的事,免提!孩子,顺其自然吧!”
“师太啊!您不知道俺这心里有多苦啊!男人是个远近闻名的无赖,如今,死了!儿子是个踢家子,两口子不成器,成了料子鬼了!俺那闺女也变了,追求的是另一种生活,俺都认不出她了!俺钟意的那个男人,把俺忘了,如今又有了另外一个女人了!金家那一伙人,都盼着俺早死哩!您说,俺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意思呢?”
了空抚摸着仇月鲜那满头长发,唏嘘不已:“等等吧,还是等等吧!俺不愿意惹火烧身哩!”
果然,是夜,金二浪带着根儿,用斧头劈开山门,闯进了了空师太的禅堂,面对趺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的了空、妙悟、仇月鲜,金二浪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日你娘的,你们这些勾引男人的破货!装什么正经?仇月鲜,你是善人吗?谁不知道你那点底细?俺哥活着的时候,你就不安分守己,如今守不住活寡了吧?跑这儿招揽买卖来了?如来佛祖眼又不瞎,能收留你这样的烂货?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吧!根儿,拽起她来,拖也得把她拖回去!娘的,想图清净自在,没门儿!活是金家的人,死是金家的鬼,俺大哥在地下等着你去合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