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给江澄捏肩的绿衣侍儿听了,手就顿住了。在一边站着陪江澄闲聊的两个侍儿见状互相看了看,一个侍儿脸上露出一幅“此语忒可笑”的表情来:“这位公子您说笑话吧?我们如今过得再惨,也比以前好啊,以前那是过得人的日子吗?”
另一个侍儿恨恨地道:“公子,您这话一听就是不知道我们以前吃得是什么苦?不怕公子笑话,我以前最羡慕的便是那些猫儿狗儿,它们有人养着,不过是撒个娇就能有吃的,一辈子过得无灾无痛的。我们呢,虽说也是有人养着,可那日子过得比猫狗可差十万八千里了。”这侍儿说着便将袖子撩了上去把胳膊递给他看,他只看了一眼便看不下去了,那胳膊瘦瘦的,可是自手腕以上斑斑驳驳全是旧伤痕,有早已成了暗红色的棍棒伤,有已经长出了新肌肤的刀伤,有一道道痕迹清晰的鞭伤,有至今仍是坑坑洼洼的烙烫伤,手腕处则是绳索长年捆绑留下的永久性挫伤。那侍儿把袖子放了下去,对他言道:“胳膊上算是正常的,身上的伤更加见不得人,公子您说那样的日子我们还能继续去过么?”
他看得心酸,对这侍儿道:“我们凰朝来晚了一步,让你们受苦了。”他本以为那侍儿听了会附和他再说几句以前的悲惨经历,不料那侍儿语带庆幸地道:“我这不算什么,小芹才可怜,被那狠心的家主生生打下了孕囊,以后再不能生了。”
他闻言问道:“小芹是谁?”
那侍儿眼睛看着他的后面,努努了嘴,他听得身后的绿衣侍儿涩声道:“公子不必可怜我,其实不能生也有不能生的好处,公子知道的,玄武以前的规矩,奴侍生下的男孩子长大了也是奴侍,那大夫说我以后再不能生了的时候我就想感谢姚天,我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儿子以后给人做奴侍了。”
这小芹一语未了,那个在明帝隔间里锦墩上坐着的木簪侍儿便“哇”地一下子哭出声来,江澄闻声看向那侍儿。那侍儿却似乎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该哭的地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泪,从锦墩上下来,站在一旁,把溢出口的呜咽强行压了下去,而后给明帝和简从珊屈膝行礼道:“奴家一时忍不住,污了小姐们的耳朵,请小姐们宽恕奴家。”
明帝冲简从珊使了个眼色,简从珊柔声细语地问那侍儿怎么回事,可是那侍儿只是哭着说:“都是以前的事了,小姐就不要打听了,我们老板娘子吩咐过,谁敢总提以前的事,惹小姐们不开心,便不准再在店里做工了。”简从珊轻声哄劝道:“一切都由我们小姐给你做主,你怕什么?大不了你家老板娘子不收留你了,我把你带回去做个侍儿。”然而那侍儿仍是摇头不语。
江澄冲围着他的银簪侍儿们挤挤眼,低声问道:“那边怎么回事?”
那个胳膊上有伤的侍儿立即道:“他叫兜儿,之前在本地最大的富豪杨璇家里做奴侍,给那杨璇生了两个儿子,都被那杨璇给扔了。那两个可怜的宝宝一出生连爹亲的面都没见,就进了婴儿塔,也是造孽。”
江澄听得婴儿塔便觉心头火大,却听简从珊问明帝道:“这婴儿塔是什么地方,小姐知道吗?”明帝轻轻摇头,简从珊立即叹气道:“小姐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啊,小的还是问小澄吧”,说着望着他的方向大声问道:“小澄你知道什么是婴儿塔吗?”
他只觉无奈,当着陛下的面喊他小澄,看来徐婉的话被这简从珊当成了耳旁风,他真心不想回答,可这简从珊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明帝沉下来的脸色,仍在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解说,他只好道:“婴儿塔是这二三十年才兴起的一种玄武习俗,哪家有一出生就死亡的男婴,家主就派人把这死婴扔到婴儿塔里去,说是在塔里的婴儿有女神神光照拂,来世就能投成女胎。最开始倒也是件好事,如今看来,进入塔中的未必全是死婴。”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若派人守住各地的婴儿塔,不就能救下大部分被母父抛弃的婴儿的性命了吗?
他这边正思索着,却见那边简从珊略带嫌弃地对明帝道:“还是问小澄管用,早知道就不问小姐了,小澄真是什么都懂。”他真想大吼一声简从珊你给我闭嘴,然而在酒楼里面咆哮实在有失形象,他低头吃菜装作没看见,却听明帝压低了声音道:“不许喊他小澄。”
他忍不住再次向明帝和简从珊二人看过去,却见简从珊眨巴眨巴眼睛道:“为何不让喊他小澄啊?小澄这两个字是小姐专属的?不会吧,小的也没听见小姐喊他小澄啊,难不成是小姐在闺房中专用的?”他听得皱眉,这简从珊也太愣了啊,自己当年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傻乎乎呢?
明帝似乎有些气,咬着后槽牙道:“你好奇心太重了。”
简从珊一摊手道:“行吧,小姐最大,小姐说了算,那小的以后就跟大伙一样喊他澄之吧。”
明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允准,简从珊立即冲他吐了吐舌头,他只好视而不见。
从这家酒楼出来,便有侍卫迎上来送上马匹,原来明帝要去董平南的军营中查看,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他想了想道:“小的得去一趟知州衙门,找罗大人把婴儿塔和那些侍儿的事一并解决掉”,明帝点头,却又看着远处的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淡然地嘱咐道:“天黑之前回去。”
他连忙躬身答应,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马缰绳,站在原地恭送明帝离开,等明帝一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他方才上马而去。
罗幻蝶亲自出迎,把他让进了知州衙门的书房,又是亲自给他倒茶,又是让侍儿拿最好的点心出来招待他,他一摆手表示这些都不用,罗幻蝶见状极为机敏地让侍儿们退了下去。他简单明了地把来意讲了,罗幻蝶脸上便显出为难的神色来。他也不催促,只静静地坐在客位的椅子上,等罗幻蝶给自己解释,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罗幻蝶方才道:“大人,派人去野外的婴儿塔四周守着,这个属下做得到,知州衙门里虽然没什么闲杂衙役,但是每个县里还是有不少小吏,派出去十个八个的不成问题。可是您说的给这些奴侍们安排个差事,这一条属下却是不敢应承,这些男儿们除了伺候人还会做什么呀?朝廷又哪里有那么多空闲的差事?便是有差事,身家清白的女儿家尚且用不过来,哪里轮得到他们?”
他听了微笑道:“我知道这件事有些麻烦,可若是不麻烦的事,我也不来找你了,琐碎的事有兆雪,辛苦的事有名菡,我也就是碰到这样疑难的事才会过来烦扰罗大人啊。”
罗幻蝶苦笑道:“属下在大人心里便是专门负责解决疑难问题的?”
他点头,毫不掩饰地道:“人人都说罗大人机警干练,可若只是一板一眼地处理公事,又怎么显出罗大人的才干来?”
罗幻蝶听了便背着手在房间里踱了一圈,而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对他言道:“要想让这些男儿有差事,得三管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