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是风铃的声音,门被关上了。
老狗回过头,顺着玻璃看向了空荡的街道,还有无际的天空。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阴沉的乌云密布在空中,不知何时又下了雨。
李维来的时候还了伞,回去的时候没有带伞,淅淅沥沥的雨洒落了下来,将整个繁琐的城市都变得模糊不清。
安静。
非常安静。
只有雨声,还有时钟的滴答声。
老金毛一动不动地坐着,久到季时以为它已经睡着的时候,它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老狗的动作没了刚才的迟缓,轻快了一些。
它发白的毛发似乎也稍微恢复了些光泽,有了些生气。
季时有些意外:“这是神泉吗?难道是治愈了……”
“不。”敖真蓦地打断了他,“是回光返照。”
季时顿了。
敖真说:“命格灰败,时日无多了。或许这最后一程,真的就在这里。”
窗外的雨忽地下得更大了,像是在应了他的话语。天空阴沉入夜,便像是转瞬即逝的生命,短短十年,也不过是一瞬间。
老狗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它撞到了桌角,可却像不知痛一样,踉跄地跑到了敖真的身旁,四肢着地,像是跪下了一般。
它嘴里呜呜咽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敖真沉默了片刻,指尖微微摩挲了一番,老狗便能说了话。
季时听到一个年迈的声音隐约而来。
老狗颤颤巍巍:“神龙大人。”
敖真有些意外:“你这是……灵智全开?”
“神龙大人……”
老狗的声音沙哑而苍老,“老狗无用,还请神龙大人……能帮老狗一个忙。”
敖真无应。
老狗颤抖:“老狗这十四年到了尽头,也如此自私,不愿意见主人落泪……却也想陪主人走最后一程。”
它实在是太过无用了。
这十四年,有四处流浪,有风餐露宿,可它却未能在这结束的时候派上一丝用处。
它已年迈,无法陪伴主人至死,却也不愿见主人为它流泪,却又想要在这离别前——能留下什么回忆来。
“老狗恳请神龙大人,能否让老狗……重回当日的模样,再见主人一面。”
重回当日。
那日。
它还未是现在这样鬓发斑白。
只是一只弱小的幼犬,在茫茫人海之中,为了那一块沾满了灰尘的馒头,与这陪伴一生的人相遇。
它流下了泪:“神龙大人……”
敖真默然。
若非是做不到或者为难的事,他很少这么沉默,做与不做,都是爽快地说出来。而这一次他并不应声,态度也有些明了了。
他沉默不语,季时也不知作何回应。他心中恍然地想着,若当年在那老头子离世前,他也能这般便好了。
那年他为了一碗粥闹了脾气,可待他再次想喝那碗粥的时候,早就无人了。
这世间便是如此。
死的人,死前带着牵挂,最难受。
活得人,看着那人死了,又留着牵挂,也最难受。
可来来去去,若是没了牵挂……
却倒也不如死了。
季时就这样恍惚而茫然,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不知不觉中扯住了敖真的袖子。
神龙大人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黑夜中,那眸子泛着幽蓝色的光。
季时这才回了神,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开了那小孩儿袖子。
他难得局促地将手背在了身后,抿住了唇。
敖真低垂着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气氛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唯有淅沥沥的雨,仍然是这氛围的主导者。
许久,老狗那颤抖的声音又打破这寂静:“神龙大人……老狗恳求您,必当回报……”
敖真低声:“……回报我倒不必了。”
老狗:“神龙大人……”
敖真用余光看了一眼季时后,又回过头轻叹:“这一面之后,若还有什么事,你便听阎王去吧。”
老狗一怔。
它蓦地反应了过来,枯瘦的四肢跪伏在地,不住地磕着头。
老狗磕头——这模样实在是滑稽,可笑,却又令人感到凄凉而悲伤。
敖真叹了声气。他将手中的折扇伸出,朝着老狗的额头轻轻一点。
灵气汇聚在了老狗的上方,环绕在它的身旁。老狗的眼睛骤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老狗干枯的四肢颤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便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它苍老的眼皮缓缓垂下,闭上了眼。
·
李维做了一个梦。
2005年的冬天。
京城下着雪。老两口耕种了一辈子,将所有的积蓄放在了纸包里,憨笑着送他去北漂。
冬夜很冷。
爹笑出了一脸褶子,说着“我儿子要有出息了”。
娘笑出了一脸皱纹,满是冻疮的手里递过了一个亲手做的护身符,说着“等你出息了,便来接爹娘”。
他怀揣着满腔热血和被挫折重伤的疲惫,坐在天桥下。
人来人往。
车水马龙。
没有一个能容身的地方。
他脱了皮的手里捏着一块硬邦邦的馒头——就着点水吃,这就是一天的干粮了。没有未来,没有光,一切都是那么的渺茫。
一只小黑狗出现在了他的眼里。
那小黑狗极黑,黑得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它全身上下都是伤,拳打脚踢,可它却并不放弃地对着路人摇着尾巴,然后被尖锐的皮鞋踹得滚到了一旁。
跟我一样……
李维这样想着。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里的半个馒头。
很奇怪。
明明他已经不够吃了,可他却莫名地愿意分一点给这个小东西。或许是处于同病相怜,或许是出于对更弱者的同情。
他想,自己好歹有手有脚,没那么快饿死。
这小东西就不一样了。
都不会去垃圾桶捡菜叶吃,一看就是被抛弃的,只知道对着人要。
他晃了晃手里的馒头。
小狗垂涎欲滴地看着他手里的馒头,可他始终不敢上前。
李维将馒头掰下了一大块,丢在了地上。
馒头积了灰,变成了路人连看都不愿意看的垃圾。可小狗却忍不住饥饿,飞扑到了那块灰馒头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像在吃肉罐头一样香。
他忍不住招了招手:“过来。”
那条小黑狗嘴里嚼着馒头,撒欢地跑了过来。
它很快窜进了他的怀抱里,亲昵地用鼻子拱着他——就像是认识了十几年一样,熟悉又亲热。也像是迎接一个久违而来的朋友,焦急又热情。
2005年的冬天。
男人终于感到了一丝温暖。
爹还在。
娘还在。
一只不知名的小黑狗闯进了他的生活里。
他没有未来,但他还有家。他有一个后背,那里承载着家人的爱,那便是他的一切。
是他能够勇往直前的力量。
那是他在最冷的冬天,支撑一切的火柴。
那不是幻境,也不是奢望,那个温度。
是真的。
他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小黑狗。
小黑狗很幼小,它还能陪伴很久。
它会陪伴他从无到有,它会跟他同吃一块小馒头,它永远不会离开。
大雪下得透彻,可男人却在风雪之中露出了微笑。
多傻啊。
路过的人们想着。
一个在桥下的将死之人,凭什么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可他就是笑了。
在2005年的冬天。
在十五年后的深夜。
窗外的雨滴落在屋檐,奏出了温暖的和弦。
男人用力收紧了手臂,怀中什么都没有,可他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来。
还有眼角滑落的泪水。
这个梦。
美丽而又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