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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寨中(1/1)

二郎寨南边的田野上添了许多新坟,插着幡,飞着纸灰,演着小寡妇上坟,一个汉子将锹在地上斜踩了几次,起出一块形状,捧在了坟头上。四个人抬着一具薄皮棺材出了寨门,棺中是昨日死去的一个土寇伤员,他晚死了几天,有幸赶上送温暖,混了具木头匣子。

寨墙上立着几个寨丁,人人一身白,这是饥民刚换上的新棉衣,棉衣从弹棉花,纺线,织布,到做成衣裳,都是璞笠山一条龙作业,只少了印染这个环节,因此只得穿一身白。二马蛋子背着弓,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那具薄皮棺材,郑乐密在一旁道,小李不是将理都与你说了么,怎地,就这般牵肠挂肚?“郭黄脸怎生就——”,“你那老不死的娘怎比得了郭爷”,“你敢骂俺娘”,“我骂了,咋地?”,“郑二,你才来了几日,璞笠山的人头你还认不齐,欺负人你也换个地方,骂俺娘,与你拼了”,说罢,二马蛋子一头撞向郑乐密,却被揪住了脖领,又被众人分开了。“郑老二,我有一日放你的冷箭,你信不信”,“俺等着,你有种连刘掌家也一气射杀了”。寨墙上的一个寨丁,对一旁的吵嚷仿若不闻,他也望着那具薄皮棺,自语道:“可怜老二你早去了几日,未能睡上这四人抬”,说罢,滴了两滴事过境迁泪。

寨下一人仰头叫道:魏老三,你叫老婆告下了,吕助理传你回去哩。寨墙上探出一颗脑袋:俺打老婆他也管?墙下道:“是恁的理你打,不是恁的理你也打,你回老寨与吕助理分说吧”。日头甚好,冰在田野中反射出些波光粼粼。几个人挑着麦穰进了寨门,寨中的屋顶上蹲着些人,地上一人将一抱麦穰往水桶里浸了一下,扔上屋顶,上面的人接住,开始修补屋顶上的窟窿。寨墙外,几个汉子光脚踩着泥坯,一个汉子一手拿瓦刀,一手拿抹子,正往寨墙的窟窿里抹泥。

“脱甚坯,弄些老骚泥往窟窿里一填拉倒”。“那怎行,刘扁头是要脸的人,不定哪日知县下降,得弄得驴屎蛋子表面光,你未见老张一抹再抹么,我说老张,你倒轻省,闪下咱几个流大汗吃大苦”。老张道:“家宝,日后你想吃苦也吃不着了,你是要发达的人”。“发达个屁,不过是往陈州投亲戚”。“你还有亲戚投,叫咱拿四十五两离门离户,往哪走奔?半道上再叫勾军勾了去,四十五两听起来不少,到了外路,经不起衙门乡约两年欺诈,俺的地又不瞎,为甚抛家舍业去外路喝风?”。“老刘昨日不是携着老小走了么”。“老刘在此间没地,又是个财迷短见的,寨中走的多是外路人,寡汉条子拿了十五两屁股一甩投它娘张五平郭三海去了”。“赵二,你可曾买断?”,“合家被抢得光光的,不拿这四十五两心里庠,拿了吧,怕有甚不妥,刘掌家一似有本事的,是相跟着还是咋地,再想几日”。“那姓李的小子把刘扁头吹上天了,莫信,听闻这小子是给刘扁头端夜壶端出来的”。

“唉,去陈州打锅盔,可惜了俺这身武艺,前几日在老虎背,俺砍翻了三个蛮子兵”。“听闻老虎背那个姓郭的,被砍得稀烂,当日是怎生个情形,你没往那人身上招呼?”。“闭上你的粪门,这是说得耍的?这人是甚脾气?前几日璞笠山杀了几百饥民,往县上递的呈子呈他的,比时才沈二姐上坟的黄裱纸还厚,你杀了他兄弟?这事通与俺不相干,离着远着哩。哟,军师回来了,咦,西路那几骑是甚人?”。

孙名亚驻马在官道上,看着西边行来的几骑,那几骑远远地喊:孙先生留步。孙名亚闻言笑了,冲西边叫道:大爷,可算来了。不多时,大堂哥刘洪勋纵马到近前,双方略事寒暄,刘洪勋道:“才几日,便出了这么些变故,又把侯鹭鸶给横了,占了这么座大寨子,老侯手下百刀枪,就这么——”。孙名亚笑道:“这寨子如今还不敢说是咱的,单等着大爷来商议”。刘洪勋望着孙名亚身后的马车,道,怎有些气味?孙名亚望了望艳阳天,道,这天可是不好。刘洪勋在马上俯身看了看马车上的柳条筐,骇异道,首级?孙名亚点了点头,道,好不易才从开封府弄出来,一百多颗,谁是谁的也对不上了,也不好再将无头尸刨出来,叫各家来认吧。刘洪勋道,何为?孙名亚指了指自已的心,刘洪勋点了点头。

“老孙,老刘!”,寨墙上有人叫喊,却是郑乐密。墙上墙下对答了几句,郑乐密叫道:“那筐里可是虎背坡砍下来的脑瓜?”。孙名亚答了一声是。郑乐密的袋脑随即在垛口消失了,只听寨内传来嚷叫:“家里有人死在虎背坡,被砍了脑袋的,快来认,掌家的慈善,花了一大注银子才将脑壳赎回,死人方好超脱,可都莫要丧了良心,忘了掌家的大恩”。刘洪勋与孙名亚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二人正欲进寨门,忽地从寨里冲出几个妇人,哭天抢地冲下坡去,一个老妇跌了一跤,趴在地上起不来,旁人只顾从她身边冲过,随即,更多的人冲了出来,孙名亚与刘洪勋只得引马在一旁。刘洪勋道:“先生是个有学问的,日后先生去应科甲,莫闪下俺们”。孙名亚叹了一声,道:“一百秀才莫欢喜,五个贡生三个举,四十五个平平过,四十五个穷到底。那年说话要举了,不想遭了流贼,如今功名全不在俄心上,股制艺取的是功名,景从二爷取的是功业”。

终于,二人打马进寨,刚进寨门刘洪勋便看到一口井,孙名亚介绍道,寨中有三口井,不受制,比璞笠山强多了。刘洪勋点了点头,四下观瞧,寨子与普通的村庄没什么分别,只是住得紧凑了些,茅屋破墙,泥地上满是褶子,路边立着茅房,镶在地里的粪缸无遮无掩,散出酸臭,院墙边一座茅房连着猪圈,伴着猪哼叽,里边有人骂道:“你有得吃,俺还没得吃呢,唉,这一家子咋熬,滚!”,却是大便时被猪拱了屁股。刘洪勋道:啥叫追盗会?啥老黄忠精神?孙名亚道:“若是一圈人围着活人夸赞,活人坐不住,若是死人,便躺得住,这便叫追悼会,旌表死人给活人看,前者寨中有个老者,射死了两个土寇,旌表他叫众人学他,这便叫老黄忠精神。

村街上一队人忽地歌咏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是统一思想。刘洪起问道,啥叫干哥命?孙名亚道:我去了几日,也不知晓。刘洪超道,老二就是会日怪。二人由村街拐进更窄的村巷,立马在一棵箭杆杨下,门口两个持枪的寨丁不认识刘洪勋,只道,孙先生回了。

屋内,老寿星站在陈旧的画里,拄着拐捧着桃,笑盈盈地立在松树下,仙鹤在头顶飞舞。画下面是一张条几,条几甚长,甚高,上面摆着不值钱的瓷瓶,瓶里插着鸡毛掸子,条几下是张仙桌,不用时,仙桌便般到条几下,以免占地方,这是自宋代以来,千年不变的堂屋布置,唐代则不是这样,因为唐代睡的是榻榻米,坐的是地板,没桌子没板凳。

刘洪起与金皋坐在老寿星下叙谈。“这几日,寨中走了多少人?”。“拿刀的走了四十几个,拖家带口的走了七户,可是下去了近千两,这般下去——”,“不妨,得了寨子,还得了两千两陪嫁,专款专用么,将咱安顿在张集那百多口子老弱迁到寨中,明日就办”。金皋应了声是,又道,下去了一成,慢了些。刘洪起道:“未必,搅家不良的,不想居家过日子的,想来快钱的,多在这一成之中”。

“老三与郭虎伤了,黄脸不在了,郑二是个六叶子,手上没个办事人”。正说话间,李伟国进来,手里执着张红贴子,他行了礼,将贴子奉上,道,平头垛下的。刘洪起打开一看,是郭三海的拜贴,里边文绉绉地说,某地一别三年,依违太久,明日为刘兄生辰,特备薄礼,过午一叙,以慰渴望,幸勿见却,又说刘洪起铲平侯鹭鸶是追赃翦恶,且普邑同庆,人心感荷。落款是不伦不类的某某寄纸,将拜贴变成了信的格式。刘洪起道,这文字,比搞软件的强些,便将信撇一边去了,问道,今儿几了?金皋道二十一了,刘洪起这才想到明日是自已的生日,他道我不过生辰,又问下贴之人走未走,李伟国说在寨门楼子上候着呢,刘洪起道:“叫他回去替我多拜上郭杆架,我弄老侯,只因老侯欺人太甚,至于庆生就免了,郭杆架若赏光,明日来喝杯水酒,不胜荣光”。李伟国答了句是,下去了。

金皋道,郭三海这是害了怕了,刘洪起笑了笑。金皋问,时才,甚软见硬见?刘兴起道,人造技术,与自然规律毛关系也没的技术,连个页面也设计不好的一群怂人的技术,噢,就是连门面也布置不好的一群憨憨,这个不扯了,又要扯出一河滩。

接下来,二人商议马匹,老虎背一战,官兵的军马折损甚多,战场上缴了几匹,自然不会送给刘洪起,攻二郎寨官军出了大力,又缴了几十匹,也都叫官兵弄走了,现在刘洪起的马不足十匹。马是进攻力量,刘洪起还没到发展这个的时候,能保住寨子就不错了,所以马的事情,只是略议了议。接下来是牛的事情,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春耕,没牛怎处?金皋说买牛,刘洪起说买马不买牛,因为马既可以耕地,又可以作战。

二人议了议仅有的这几骑,走盐队自从刘洪起停饷后,原本还剩十个人,但老虎背一战,折了郭黄脸,老江,伤了郭虎,刘洪道,如今只剩六骑,包括金皋,这些人,刘洪起很看重,认为是筛出来的精英,因为他们不拿饷地跟了刘洪起几个月。如今这六人在寨中做为压制力量。

正说话间,忽闻门口一句孙先生回来了,二人忙起身,只见孙名亚与刘洪勋并肩进来,刘洪起大喜,叫了一声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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