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北岸,洛阳南关,南药店,酒铺,面店,店,棉花行,山货店,江米店,装裱店,瓷器店,冬季改卖干果的鲜果行,给宗室打造金册玉碟的册碟铺,熙熙攘攘。河南府,府治是洛阳。汝宁府在河南省东南方向,河南府则在河南省西北方向。河南府与陕西相邻,流贼入河南,必经河南府。上个月,李自成由潼关杀出,连破陕州,巩县,偃师,汝州,并围攻洛阳,豫西大乱。河南巡抚元默闻警,率左良玉,汤九洲等部来援,李自成闻听左良玉到了偃师,便退回陕西。
“扇,扇”,打铁的壮汉一身火疤,一边抡锤一边叫着,打风箱的徒弟闻听扇,扇,便拼命加快了节奏。铁匠铺对面是家饭铺,饭铺上飘起的炊烟扭成麻花,袅袅上升,门口的大锅熬着粥,锅邦帮子上贴了馍,锅上面是高高的笼剔,里边是蒸卷子,此外,一旁还有烙着馍的火鏊子。一片蒸汽腾起,笼剔被架走,几个饥饿的儿童立在一旁,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粥,眼睛闪闪发亮。
饭铺内,桌子上不见碟子只见碗,碗里是大鱼大肉,所谓十大碗,很实惠的吃法,桌旁一人搓卷着一张烙饼,正将胡麻盐卷入饼里,这个时代管芝麻叫胡麻,胡麻盐就是芝麻盐。终于,烙饼卷成了,随即被狠狠地咬掉了一截,一颗脑袋边运动着腮帮子,边听邻座白话。“那左良玉还以为东窗事发,正欲跳窗,昌平总兵尤世威一脚将门踹开,拉着左良玉去见侯恂侯大人,当下便授他个副将,就这么领军出征蓟辽,不想打了胜仗,副将成真的了,可谓识人,可谓识人”。副将便是副总兵,相当于副军长。“听说左大人那时只是侯大人的长随,却不知现今左帅挂得甚衔”。“都督佥事,援剿总兵么,不是去年在黄河边上来了京营,京里便有大人奏与皇上,说左帅身经百战,万夫不当,职衔还不及京营那帮花瓶,皇上才给左帅挂了个都督佥事衔,算是与放跑流贼的王仆持平了”。“嘘——莫乱言”。“我有甚不敢说,是京营与那帮监军太监纵贼,流贼才得以过河祸乱咱中州,此事天下皆知,皇上也是下旨切责过的”。
座中有人道:“好汉护三庄,好狗护三家,可左帅的那些兵,走到哪,竟都带着妇女,年初郧阳巡抚蒋允仪是怎生落的职?他在城头见了左帅的兵,内中许多妇女,便以为是贼,非但不开城门,还发炮轰打,那城头的红夷炮,一炮落地便是一个粪坑子,打伤了左帅的兵卒,蒋大人被左帅的监军太监给告了,郧阳巡抚这才换做大名兵备道卢象升”。“唉,这些官军,也是无法,哪条河里没王,也并非只左帅的兵如此,老陈,你适才怎么说的?好狗护三家?”。“不,不,学生的意思是,大将护三府”。“以学生看,那蒋大人落职倒是造化,郧阳是甚地界?大贼囤聚之所,定是艰险异常”。“罢,罢,没来由说湖广的事,咱河南府也不比郧阳妥贴,听闻怀庆府的郑王与咱们周王近来有些不睦——”。
洛阳城内,字墙正中是大门,门额上悬着一块牌子,字由上到下排:河南府。乃是河南知府的官署。进了大门,迎面一座碑坊,乃是仪门,过了仪门,又是一座碑坊,这座碑坊的功用是在上面写些警句,诸如百姓可虐,上天难欺之类的。过了牌坊,是一处院子,正中是大堂,西厢房是兵科,刑科,工科,东厢房是吏科,礼科,户科。在东厢房后边还有一溜厢房,两排厢房之间的巷道立满了兵卒,这些兵是河南巡抚的抚标,注意,是河南巡抚,而非河南府的知府,而抚标相当于高官警卫团,是一省的精兵。
河南巡抚元默由省城开封到洛阳已近一个月,11月12日,李自成闻听元默来援,便解了洛阳之围,但洛阳的周王不肯放元默回省,或者说不肯放这些兵回省城,还给皇上上了疏子,元默只得在洛阳住下来。
“通是呆子!淹池渡已纵过一回贼,竟又复演车厢峡,大员屡屡大负委任,大贼如何不猖披,此扑彼生,东征西蹿”,元默坐在桌案后,愤愤道。半年前,五省剿贼总督陈奇谕,调河南巡抚元默,郧阳巡抚卢象升,陕西巡抚练国是,还有湖广巡抚,率大军将流贼高迎祥,张献忠困在汉中栈道上一个叫车箱峡的地方,流贼诈降,逃出生天。陕西巡按御史傅永淳上疏揭发,在半个月前的11月26日,陈奇谕被锁拿进京,元默刚刚看到邸报。栈道在悬崖上凿眼,在眼上插木桩,在木桩上铺木板,这样形成的道路,两头一堵,大军被困在栈道上,瓮中捉鳖,而鳖,却被陈奇瑜放过。
元默案前,一左一右坐着两员大将,左边之人长身猿臂,形似三国演义里的吕布,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左良玉。右边之人比左良玉矮了半头,乃是昌平副总兵汤九州。崇祯七年的左良玉,渐渐骄横,但左良玉对低他半阶的汤九州还算尊敬,因为左良玉是昌平总兵尤世威提拔的,汤九州是昌平副将,而那时左良玉不过是昌平的一个小兵。昌平就是十三陵的那个昌平,昌平镇既要守陵又要守长城,所以前几年昌平镇出兵援助蓟辽,总兵尤世威得坐镇昌平,便推荐左良玉领兵。
汤九州心道,车箱峡之事,你元大人亲与其役,不弹劾,现在陈奇谕被锁拿了,却在一旁叫好,他心中微微摇头。左良玉却道:“慈不掌兵,义不聚财,陈大人太慈善,中了流贼的圈套,不将那些物件屠个大半,彼等怎肯甘心受抚?天下又怎会宁贴。对流贼慈善,却不知此番可否保全自家的残生”,说罢一叹。左良玉对流贼不妥协,后来张献忠诈降,左良玉还策划坑杀张献忠部,只是熊文灿硬是不让。
元默道:“慈不掌兵,义不聚财,陈大人事败,便败在这个聚字上,以往是流突无定,祸延五省,只恐日后还要加上个叛降无定”。元默又道:“昆山,军议已毕,偃师路远,我便不留你了”。左良玉闻言,立时起立,躬身施礼,又躬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便掉头出门了。
元默操起一份邸抄,看了起来。乃是陕西巡按傅永淳上的《劾总督陈奇瑜疏,上面说:“臣乃执奇瑜手曰:灭此朝食,此其时矣。奇瑜曰:俟彼势促,吾弟抚之,不遗一矢可成功。臣曰:贼数十万众,即就抚,何以贴置?且未经大创,能必革心?恐天晴出栈道而西,虽欲成功而不可得矣。反复开导,继以痛哭。而奇瑜坚不进兵,贼乃大搜金宝入奇瑜营,遍贿左右,左右不欲战——”。
看到这,元默心道,傅永淳疏上所言,皆是亲历,真真的,非道听途说,皇上看了如何不动怒。便是自已看了,也会有七成相信,他骂道:“一个是纵寇殃民,一个是纵兵殃民,没廉耻的强贼”,傅永淳的这份奏疏,元默已看过多次,骂过便将陈奇瑜放下了,却带起了另一人,他看向汤九州,问道:此人近来如何?汤九州一声冷哼,道:喝得欢,日得美。
“啪”,元默一拍桌案,厉声道:“不能剔奸除弊,我愧对朝廷,愧对中州黎民。百姓头颅妻女何辜,让此人杀良冒功,淫掠无惮?”。又仰天道:“前生,前生,怎奈他偏偏勇冠三军,颇能办贼,令人万分无耐,养虎成痈。已有年余,我没少循循劝诱,势望他能改志回头,唉!国事不可为,吾已苍然叟矣,操不得这许多心了”。汤九州道:“也不是个屈受的性子,在昌平便一向不成人的。那滑轮弓之事,此人迟早知晓,他就不依这事,待那时共不得事,绞缠不清,再闹哄开来,不若此时——”。
元默道:“我自然有个道理,你放从容些。此人与朝廷终非贴心贴胆,便是如今,已有些使唤不动了,若不加扼止,只恐将来延祸君父”。
这时,一阵脚步响,师爷朱广虎匆匆进来,将一份公文捧与元默,元默拆开看了几行,便立即起立。“临颍县正堂张,为凤阳祖陵事,具禀抚宪大人:据盐商刘洪起言,近日,汝阳府诸贼,闯逆高迎祥,大王张献忠,扫地王张一川,混十万马进忠,闯塌天刘国能,欲往颍州为祸,志在凤阳淮安——伏请抚宪大人作速向朝廷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