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必问这许多,有甚作难的,王爷将我的话奏上去,若不实,无非是风闻奏事,王爷不担干系,回头再找俺算帐不迟”。
阁楼上,坐着一个身着道袍的人,所谓道袍,并不是道士穿的袍,而是读人穿的袍。此人身材微胖,看着有些怪,细看,却是没胡子,古人几乎没有不留胡子的,不留胡子别人还疑心你有花柳病。“甚叫何必问这许多,这是说王爷呢?千年古代,哪朝哪代,作兴这般与王爷回话?刘伙计,洒家记得原来你不是这般气性”,原来是钱太监。钱太监又道:“便是风闻奏事,也要有个准头,洒家还听说明日神仙要下凡呢,也奏上去?你可知甚叫渎奏,你可知皇爷一天要看多少奏本?你说你听朋友说,哪个朋友你又不肯说,不成道听途说?若是凭虚凿空,无根之谎,你可知张家口晋商,朝内朝外有多少人替他们说话,多罪人?”
刘洪起道:“自老公来,不问俺的身子,却紧着俺的盘子踩,猴急了些。不倒葫芦吃不着油,俺已然倒油了,怎地,要将俺倒得一滴不剩?这么着,俺再倒一滴,待明年初,有个叫孙传庭的继任SX巡抚,王爷且看着”。
钱太监闻听正题,关切道:孙传庭是何人,你怎知他明年继任SX巡抚?
“天启二年进士,如今成在家歇着呢,不日便要起复的,先起复个郎中干着,至于我是怎生知晓的,俺时常夜观天象,竟夕不寐”。
钱太监闻言笑道:“再三央你,今日方知刘伙计这么好顽,你慢慢玩,只要你当得起王爷的计较”,说着起身欲走。刘洪起忙在床上呼道:“钱公留步!却是怎生的意思,钱公此番来是怎么?”。钱太监怒道:“你说怎么?你在信中写了件天大的事,王爷能不来问问,却装王腔,听了恶囊人的慌”。
刘洪起闻言心中一恶,却笑道:“当日俺自汝阳出来,借了朱荣祖两匹军马,老公回去后,请王爷代俺将马还上,还有王爷承许下的一千石粮,尚有百石还请快些发运来”。
钱太监闻言也是心中一恶,他道:“没得家说,你可知道,黄知府已然落了职,那火药的行文,不日便要下了”。刘洪起闻听,坐在床上,赶紧冲南方躬腰施礼,谢过王爷的爱重之情。他随即道:“通是高人隐士说与俺,若是人家肯露面,为何不找官府递呈子,还要俺带话与王爷?人家不愿出头,王爷非要寻人家”。
“既不吐实,洒家这便上复王爷,这是王爷送的六匹苏锻,十双棉袜,另有十张柘木弓,500支铍子箭,一百只枪头,昨日我路经璞笠寨时已奉上”。刘洪起在床上拱手相谢,道,恕小的下不得床给钱公施礼。钱太监道:“实对你说,王爷说了,若张家口之事属实,璞笠山那地,那井,不要说三年,便是五年,十年,由着你使,不问你讨要半分租银。你还有甚听闻,左右再讲出一两件,莫要瞒哄,洒家回去脸上有光,日后刘爷的事全在洒家身上,洒家大起你,想也大不了几岁,便是换个贴也舍得,刘爷,百当还是略说几句吧”。刘洪起笑道:“小的已说了晋商与孙传庭之事,生意却不好做得这么烂”。
“你!不识抬举,只怕你日后势孤难立——”。正说到势孤难立,忽闻楼下有人叫道:“知县张大人来拜刘老爷,还请掌柜的代为通禀!”。刘洪起在楼上对钱太监道:“莫要瞎个嚷,地方父母来了,小的不得闲,钱公今挨磨够了,就不留你了,事也不在一时,改日再来做刚做柔”。
楼梯噔噔作响,上来个手执大红拜贴的伙计,伙计正欲开言,刘洪起道:“我听着了,请张大人上楼,送这位郎中先生一程,由柜上取串开箱钱与先生发发利市”。伙计答了声是,刘洪起冲钱太监笑道:“若得罪了王爷,我是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得罪王爷不曾,就看老公回去如何说了”,又道:“做内官的也有一样好处,能管住自家的**,就是管不住自已的爪子,一串钱,钱公莫嫌少,半道弄出个这,我欠人二百多条命,抚恤都支应不来,这才拿天机向王爷换钱,如今咱是穷棍”。钱太监先是怀疑自已的耳朵,继之满面彤红,他怒视刘洪起,说了一声泼贱舌头,便气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他是秘密到此,此时地方官就守在楼下,刘洪起如此折辱自已,他岂能干休。
在楼梯口,钱太监正遇着知县张任,张任冲他一抱拳,钱太监却是扬扬不睬,径直向门外走去。“先生”,钱太监回头一瞧,伙计由柜台后捧着一串铜钱迎了上来,钱太监只手抓过铜钱,道:“油光水滑的光棍”,兀自去了,却将张任看呆了。
刘洪起坐在床上略感失落,自已这么快就开挂了,也太无能了。卖情报就是开挂,因为他卖的是预言,既然开挂了,他自然不惧区区一个钱太监,甚至不久后,他一句话就能定钱太监的生死。世上最贪心的恐怕就是太监了,张家口通敌晋商,孙传庭起复,这两件事都关乎大明国运,就是崇王把家底掏空,也买不起这两条预言中的任何一条,而钱太监犹不知足,让刘洪起大起反感,于是自取其辱。
后院,郭家兄妹躲在屋中不敢出来,郭虎道:“姐,你还说刘掌柜可是做贼的,你看看刘掌柜结交的是甚人,不是县官便是王府”。郭龙道,象是有些造化的。郑乐密道:“哪个是王府的人?适才楼上似有个没卵子的声儿”。郭龙闻言,怒视郑乐密一眼,郭凤往地上啐了一口,起身去了西屋。
“箭伤在身,不能下床迎接二位大人,失迎得罪,二位大人请坐”。
“学生朱广虎,在巡抚元大人幕下,奉制台大人密扎,特来拜会先生”,坐在张任身边,一个戴着逍遥巾的人道。刘洪起坐在床上抱拳道:“何以克当,敢问元大人有何吩咐”。那人却并不答话,而是起身走到桌前,去看桌子上的几部木架,其中一部上面满是滑轮与细绳,张任道:“可好些,还在挨疼?”。“略觉昏沉,浑身无力,怕还要在贵县将养几日”。
张任正待说话,一旁朱广虎拉了拉木架上的绳索,道:“却原来,那滑轮弓真个是先生所作,果然是匡济之才”。
刘洪起乱言道:“学生自小便好匠作之道,些小物件,不想能补国事于万一,侥幸之至”。朱广虎摆弄着滑轮组道:“敢问先生此物做什么使?”。刘洪起回道:“一百斤力下拉,可起五百斤之物,与那撬杆机理仿佛,只是撬杆却不好将重物撬得这般高,此物若用于守城,两三人借助此物便可将千斤重物抛下,或有些微用”。“噢?”,张任闻言坐不住了,走上前来观摩。
临街的窗中,“汤面饼,热来哎——”,过了不久,“大小哟,小鱼,鱼儿哟——”,与之伴奏的是独轮车的吱吱吖吖声。对门果子店的老板,伸手拉下一根细细的草绳,潇洒地将果子打了包,末了还在纸包上贴了一片红纸。
张任与朱广虎终于坐下,朱广虎道:“滑轮弓构计极是精妙,当日学生乍见之下,极是钦服,不怕先生见怪,玄大人与学生听闻先生是盐商,皆疑心此物为他人所做,别有高人,时才一见,方知先生之能远非一滑轮弓,惭愧惭愧,不想先生心中如此锦绣”。说到这,他叹了一声,道:“可惜先生未早将此物献上,如今失了风,被杨四得了去。玄大人欲做成本章,将此物送往京师呈于圣人前,先生之名亦将一同达于圣聪,只是大人不放心此物始作者为谁,特遣学生来此一探,学生恭贺先生了”。
刘洪起闻言竟呆住了。二人见他如此情形,认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却不知,刘洪起何尝想让皇上知道他,若是被崇祯留在京师,还怎么展布,在盔甲厂做一个从九品的副大使?那便情等着死,情等着天下大乱。但他又知道,此事已是无法避法。自滑轮弓失了风,他便开始向崇王卖情报,他是脚踩两条船,他拿情报换崇王的钱粮,拿技术换官府的政治庇护,只是,他得到的将远不止是政治庇护,而是政治软禁,伴君伴虎。
此时,城西颍河的一般渡船上立着几匹马,以及几个平民装束的王府校尉。钱太监心中恨恨地想:“这贼,村光棍奴才,给脸不要脸,竟连王爷的面子也敢抹,连洒家也敢当面骂,也就罢了,居然另攀高枝,和临颍知县勾搭上了,呸!算什么高枝,要是太祖年间,临颍知县不过是王爷的臣子——”。他这却想岔了,临颍属于开封府,开封现坐着周王,临颍知县便是做臣子,也是周王的臣子,何况周王是亲王,崇王不过是郡王。更何况崇王得封是朱元璋死后一百一十多年后的事。
床前的两位大人终于起身告辞。朱广虎看着桌上的滑轮组,迟疑了一下,刚要说话,刘洪起笑道:“若朱大人不弃,学生便奉上”。朱广虎闻言喜上眉梢,朝刘洪起躬身一礼,刘洪起连忙在床上还礼。这个滑轮组在后世只是初中教科上的东西,但在这个时空,却甚为高端,HN巡抚玄默把这玩意献给皇上,便能邀功,难怪朱广虎这么激动。
张任道:“学生今日方知公输班重生于中州,这守御之器虽是奇巧,然如今民穷盗兴,皆因缺衣少食,若以此物提水浇地,一人之力岂不胜——”。刘洪起摇头道:“一人之力便是借助此物,亦还是一人之力,此物将一人之力放大十倍,然在举升重物时,其速便也慢了十倍”。
张任略想了想,叹一声,对刘洪起深施一礼,引着朱广虎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