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队顺着汝河西岸向北行进,上蔡县城与西平县城皆在汝河东岸,此时他们骑行在上蔡县的地土上。前方出现一具死尸,是个老妇,地上还有她的棍子和篮子。刘洪超道,甚世道,昨日来时还不曾见,又道:“老孙,贼营中情形如何,可吃得饱?”。刘洪起喝道:“老孙也是你叫的?记住了,老孙只有我叫得,你等需叫先生,还有大哥你也是如此,没有规矩咱就等着死”。大堂哥刘洪勋点了点头,道:“咱家日后要行军法,不然这世道——”。孙名亚笑道:“不妨,回二爷,贼营中饥一顿饱一顿,抢到粮了先紧着马队,步卒与马夫常年吃不上菜,易得夜盲”。
已近黄昏,前方是沉默的大山,刘洪超道:“张五平敢劫大哥的马,往日他贩盐抱咱的粗腿,世道真是反过来了”。三弟刘洪道在一旁道:狼心狗肺,定不让他好死。大堂哥刘洪勋忽道:“老二,郭三海据了平头垛,一时需小心些”。刘洪起道:“我离家才月把,又是三海,又是五平,乱哄得这等的”。
前方出现一座山头,是平顶的,山上有座寨子,远远看去,山脚下一片灿烂,有深红,也有浅红,是一片蔷薇丛,蔷薇多刺,沿着山脚种一圈代替铁丝网。这便是平头垛,历史上这里也是刘洪起的葬身之处,他被围于此,挨了清军的冷箭。忽地,几声羊角号由寨上传来,是的,羊角号,因为杀牛是不多见的,所以遍及河南的堡寨,吹的多是羊角号。
几骑由平头垛的斜坡冲下,迎了过来。
一骑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另一骑叫道,刘扁子!。三弟刘洪道喝道:刘扁子也是它娘的你叫的?那骑笑道:“刘财东眼大,自是看不上咱们,往日你刘家兄弟多,又仗着崇王的势,咱惹不起,可如今是甚情势,还请这位兄弟还醒还醒,给些体面,兄弟承情得紧了”。刘洪起道,打宝寨路过,若老哥不要俺的买路钱,这便去了。那骑道,岂敢要刘掌家的买路钱,只是刘掌家下降,还请略待待,容俺通报寨主一声。刘洪起只得抱拳,道了一声有劳。
两骑打马回了寨子。众人候了一会,见寨上白旗摇动,是允许他们通过的意思,看来郭三海也不想与刘洪起多罗嗦。刘洪勋一夹马腹,道一声走!四十余骑隆隆驰去。此时,天色渐黑,一个喽罗端着灰盆上了寨墙,灰盆里是几根香,头尾衔接,一根烧到尾部,便可引燃下一根头部,乃是计时之用,放在灰盆里可以保证不灭。寨墙上一个挎刀的汉子,目送着骑队远去,自语道,也是个闲不住的,如今甚情势,还走盐。又道,几年未见他了,这辽远的,也看不真。
骑队行出数里,隆隆的马蹄声中,似乎夹杂着些异样的声音,刘洪起举鞭在空中抽了个响,接着勒马,骑队便停了下来。哭叫声从左边的村中传来,隐隐可见有人影在奔跑,刘洪超道,郭三海在作虐!刘洪起犹豫了片刻,缓缓抬起了手,正当诸人以为他会向左一击,率领众人去剿匪时,刘洪起的手却向前一指,接着,狠狠地一抽马臀,疾驰起来。跟在身后的孙名亚心中叹了一声,也只得打马相从。
骑队终于不再沿着汝河向北走,在一个岔道前,拐向了西北,西平县刘楼在西平县城西南五十里,刘楼与南阳府的舞阳县接壤。与骑队一起折向西的,还有北边数十里外的汝河。若是溯流而上,汝水到了西平县城,便往西一拐,成了东西向,朝舞阳山区而去。
二更时分,西平县西南二十里,璞笠山。两座不大的山头之间拉了道石墙,石墙仅两人高,与石墙衔接的是两边被铲得垂直的山坡。大门居然是柳条编的,这里并不是堡寨,而只是一处盐场,里边有两口盐井以及数十间草房,管事的是崇王府的人,盐场并不归刘洪起管,他只管贩运,或叫销售。这里虽不够险要,但两山之间既有盐井,也有水井,而类似平头垛那种地方,虽然险要,山上却没有水源,不是定基之所。一队火把向两山间的这道石墙驰来,待驰到大门前,却发现大门敞开着,刘洪起一马当先,执着火把冲进了盐场的黑暗。
片刻后,刘洪起立在盐井的辘轳旁,借着十几只火把的光亮,再次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尸骸,道,且借宿一晚。刘洪超道:“侯鹭鸶这杂种,真敢下手”。刘洪起道:“急甚,产业又不是咱的,跑了管事的,叫他给主子递个信,咱的火药,粮食兴许能早些到”。大堂哥刘洪勋道:老二,这里不好守,且家下人迁到此处,如何营生?刘洪起道,此处有盐铁,何愁营生?刘洪勋道,盐铁是朝廷的,便是崇王开这盐井,也是不敢声张。刘洪起道,日后只会乱哄得更甚,是朝廷求咱,不是咱求朝廷,只要强兵在手,私开这点盐铁算得了甚。刘洪勋道,老二,这话可不是好耍!孙名亚忽道:“先生时才说的铁在何处?”刘洪起一指两侧的山坡,道,用铁矿石筑寨墙,俺还有些舍不得哩。
六天后。
这是一座土黄基调的村庄,路是土黄,墙是土黄,土黄得单调孤寂,而贫困,几株绿意不过是土黄的点缀,这里叫刘楼,村中刘氏占一半,如果加上附近村落的刘姓,刘氏在这吕店镇是大族。庄子四周还散落着些砖墙瓦院,主人多是刘洪起的兄弟堂兄弟。
村西一座两进大院,占地有数十亩,前院是马厩以及家丁的住处,院子中央也当演武场使,环绕着院墙的不是马棚就是号房。此时,后院的堂屋中坐着数十人,更多的人则站在院中旁听。刘洪起当仁不让地坐在主座,两边坐着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这些长辈身后站着刘洪超等人。刘洪起道:“我将产业尽数拿出,地也盘给了张举人,此处不是安居之所,若还是抠抠巴巴地,待寨子建成,俺不管是亲是疏,不得进寨居住”。
座中一个老者道:“扁头,若俺们进到寨子里,你说淘盐,炼铁,可这些字还没一撇,或是崇王不叫俺淘盐,铁又未炼成,便是炼成了,也都是私铁私盐,犯着官司——”。刘洪起叹了口气道:“难为,都议了两日了,俺不是算帐的料”,他看向刘洪勋,道,大哥,你来说。刘洪勋道:“咱们做晚辈的也不可强着众位亲长,寨子目今只是愿出力的建盖,可日后寨子成了,那时再要挪进寨子,当初修寨时你未出力,怎讲?”。刘洪起道:“也好讲,那时要进寨,携进寨子里的钱粮抽两成,敢在外面私留的,打出寨子”。
一个老者道:“这两成如何算?他在外间私留,扁头你长着三只眼瞧着哩?他一百两银子家业,说只有十两,抽两成只有二两?”。另一个老者道:“这统不说,只眼下愿出力修寨的,各人出多少钱粮工役,又怎生算法?这各家有穷有富,如何摊派”。随即是一片喝止不住的嗡嗡声,女人也挤进厅里要发言,又被自家男人赶出,乱得不成场面。
有人道:“穷吵闹,富祷告,咱刘家如今不算是穷户,因甚乱哄成这等的”,有人道:“亲戚远着香,邻居打高墙,一家人这般绝情,怕是挨着得太近了”,有人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扁头,你逞什么能”,有人摇头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刘洪起叫道:“三人和尚没水吃,你等就等着旁人多拿钱粮,好自家得便宜,只怕等来贼寇抄家灭门,外间有的是流民,我扁头宁肯将寨子修小些与流民一同守寨,也不与你等掺和”,说罢拂袖而去。
傍晚,刘洪起出了自家院子,走在田野上,看着夕阳与收割了一半的庄稼,久久不语。
“有产者,无产者,共产者”,他久久思索,喃喃自语。
“先生”,孙名亚在身后叫道。
刘洪起转过身去,看着孙名亚,孙名亚道:“是先生心太急,欲将族中产业尽用作修寨,诸人岂能都和先生一般,愿倾尽家财”。刘洪起道:“这只是其一,我急于集中物力,还有其二,我急于公允,这修寨,便是同为富家,有人出的多,有人出的少,我心下总是不甘”。
孙名亚听罢,在心中叹了一声,他不知这位主公如此一片公心,在这人心险恶的世间,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无产共产只有分配,而无捐输,管理简便,易立军法易建独裁,流民为无产者,有良心的人为共产者,余者皆为有产者,有产者藏私,难以汇聚物力,亦失公允,管理繁杂,难遵调度,组织亦丧失精白”,迎着夕阳,刘洪起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