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998，不要888，380闪耀登场，和高价说再见！镭射工艺仿虹膜美瞳，现在付定金双11加送价值580的蛋白护理液，买到就是赚到，一年一次大酬宾，心动不如行动！”

关上直播方希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作为网络导购直播不停试戴隐形眼镜使得她现在眼妆都晕染了。

镜头的倒影里是一个美丽却狼狈的女人。

她怎么混到这个地步了？

勉强算是本地一本的大学毕业，读了个冷门工科专业，公考没戏了。做本专业工作，她做结构的同学一个个都被发配到国外的发展中国家去了，国内早没什么大工程了。转业去大公司，管理类的她专业不符，做业务就只好去做销售，后来改个好听的名字叫市场，最近再包装下叫营销。先是去了房地产公司应聘文秘，看她长得好要她做售楼小姐，开出条件自是用“做得好的售楼小姐年薪都几十万”的话来说，涉世未深的方希媛就这样做了第一份工。

马上她就发现这份工作并不只需要单纯的付出努力，于是辞职，找了第二份工，银行个人客户经理，涉世未深的方希媛一听“经理”两字吓一跳，自己才毕业多久就当上经理了？方家父母观念也老了，也觉得女儿进银行以后相亲会好找，是份好工作，这样她就去做了第二份工。

去做了才知道，所谓“经理”就是做营销的。一个本地的小银行，过去面试问她第一题：你对营销什么看法？生怕银行不招自己的方希媛大谈自己第一份销售岗的事，面试，互相吹嘘抬高身价宣传实在是常事。对方说的是进去拉拉贷款，方家自家人关起门来商量，这小门小户接触到银行方面的营销也就是卖卖理财产品和办信用卡，又听在大银行做的方表姐说，个贷比公司好做，一上手宁愿做个人业务的。直到真的入职后才知道，大银行和小银行是两个概念，小银行的拉个贷就是扫楼，她每天进人家小区，在居民楼下防盗门外等外卖、快递的小哥——等他们进去一起挤一挤，她挨个进去敲门。

“神经病啊你！”一个刚把孩子哄睡午觉，在休产假的女人骂道，她忙得焦头烂额，一转身二胎的小娃娃又哭了，手上还在调奶粉，对着方希媛就骂起来，“你瘪三啊！讨饭讨到人家家里来了吗？滚滚滚……”

“十万？给我的？哦，是叫我借十万，我为什么要借，买车？哟，我借了你帮我还好不好？”开门一老大爷，还算心情好，调戏个一句。

“你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保安呢，还有防盗门谁帮你开的？这是私人住所你已经犯法了知不知道？”某个暴雨天小区阴沟倒流，整个小区像小河淌水，一个从律所回来因暴雨狼狈的律师对着方希媛训，“保安呢？我们交了物业费的，他们物业怎么管的？我们这里是高级公寓，谁允许他们放进来的？”

他打电话就要叫保安来赶人，吓得方希媛掉头就跑安全通道，二十几层的楼，不敢走电梯走前门，一个人做小偷似的下楼梯从垃圾分类口的后门出去。

当时方希媛心中的委屈逆流成河，她也是本地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家里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普通城市家庭，早些年学生时代看这些敲门的推销员也是最鄙夷，自己怎么落到了这步境地？

从垃圾门出来的那一刻，方希媛都快哭笑了，是啊，从垃圾门出来，她和垃圾有什么区别？

指标、指标、指标，每天骗五个，一个骗十万，还款利率是正规国有银行的翻倍，也就是说每天她要贷出去50万，一周250万，一个月1000万，一年就是一亿……回去跟爹妈说指标肯定完不成要走人，方爸方妈老观念还以为女儿吃不起苦，一个劲说银行是好单位，你表姐刚进X行也是先从办信用卡做起，那时候我们全家帮着她一起去找人填单子你忘了？去跳广场舞你妈我都要带一叠纸出去发。

方爸则说，指标完不成很正常，银行里有些布置下来的指标是个人就完不成的，员工互相之间垫款造假过去，没办法谁让上面领导脑子一拍一定要某个数字。你表姐上半年单位里ETC硬指标，他们行里每个人差不多都办了五个。还有零零散散纪念币之类的，卖不掉垫款太正常了，今年的纪念币她还垫了两千块呢。

方希媛好说歹说，最后一直说到，“完不成垫款？我现在一个月一千万谁给我垫？”

方爸方妈这才吃了一惊，情形一听说，“这不是银行嘛……”

时代变了。

方希媛翻个白眼，找到领导辞职，还没扬眉吐气地走人呢，就看新一批面试的又来了——同样的台词，同样的熬不过六个月就会自动走的失败者，方希媛这才明白，自己这些求职者只是消耗品。

新入职的人都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扫楼，这个片区有36个小区，指标当然是完不成的，领导脸拉得像挂面一样。但其实还是赚了，只要他们有完成的额度那就还是赚了。等他们的鸡血被消磨了，正好第二波韭菜再接上。

再往后方希媛去应聘有了这两段经历，“正经的”单位、岗位都不要她了，尤其是管理类的文职工作，他们不相信她是个实诚本分的人，婉言谢绝的理由都是“我们这份工作按部就班没有挑战性，不适合需要开拓的人”。

最后的最后，在网络直播流行的开始时期，她被“经纪人”相中，从此做上了网络平台主播……

“你看看你今天才卖了几件！”门刷地打开，经纪人小平头一手拿着iPad一手拿着手机，“金主爸爸说了，你就带的动这些销售量下次也没有合作了。”

iPad上是她的直播回放，尖锐的女声用电视导购的强调在说：“不要998，不要888，380闪耀登场，和高价说再见！……”

是她花了眼妆的丑态，就像一只真正的野鸡。

这一刻方希媛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

明明这样努力，即便不是在做传统的工作，她依旧很努力，无论是卖房当售楼小姐还是扫楼拉个贷，或者是后来做了直播写下的每个文案。

都像是她学生时代做过的每一篇听译，换不回她现在的一个点赞。

“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广告词？你脑进X了啊……”经纪人的谩骂的话不堪入耳。

“我只是在找自己的风格，定型自己的台词……”许多网络直播都会有特定的夸张的phrase，不一定要是时尚的，但一定要是能流传开的，这点方希媛已经研究过了，“傻归傻，如果以后一提到这些关键词就想到我，那也值了。”

经纪人点了根烟，“你到现在了还没形成自己的风格？你在做什么？难怪红不了。”

方希媛阻拦他，“别在直播室抽，这里有设备。”她对工作的各个方面都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