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舆里摆了三条软长椅,即使是林晚雨亲自安排的,也没舒服到哪里去。
粗糙的布料、艳俗的花饰,林晚雨趴在上面,从触感到视觉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决定回去一定要马致和算帐,就拿这破车打发了他。
他的伤,从后背正中央横跨至右肩胛骨处蔓延,连着右手臂也跟着遭了殃。
这导致他背和整个右臂都使不上力,只能不上不下的吊着,苏崇光给他手下塞了个软垫,垫高了下,以防他手臂充血。
苏崇光用尽了一切方法,目的就是让他能舒服一点。
这位大少爷醒了之后,先是疼得张不开嘴,而后适应了这种痛感,又觉得这个姿势不甚满意。
他这脑袋怎么摆都难受,一方面是他私心作祟,只想脑袋朝外看着苏崇光,便死撑着如望夫石一般,抻着头看着他的苏师兄。
不出半刻,林晚雨就觉得这脖子已经不是自己的,连带着扯着伤口撕裂的那种痛。
林晚雨几番挣扎,他终于受不住,决定动一动。
一方面,是脖子实在酸得紧,另一方面,他想象了一下他目前这手脚朝地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水里的鳖!
受不了这委屈的林晚雨扑腾着想坐起来,刚一动胳膊,“嘶——”明明是右手受伤,怎么动一动左手背也这么疼呢?这不合理。
苏崇光静静地闭眼坐着,没有张口说话的欲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林晚雨弄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时,他心有灵犀似的倏地睁开了眼睛,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语气道:“既然受伤,便好生呆着。”
林晚雨听出他在生气,在认错方面没有任何包袱的尚书大人真心实意地认识到了自己错误,按照苏崇光的秉性,顺毛捋主动认错才是上上策,但那人往往认完错,还需要再哄哄,因此这并不是个容易的差事。
尚书大人办起差来手到擒来,可在哄人方面,他回忆了一下以往的惨淡经历,他可真是没什么天赋。
林晚雨抬眼朝那人望去,白色的衣衫被浸成了血色,不知道怎地,他想起“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这句话,莫名地心头一酸,垂下眼,低声道:“师兄,让你担心了!”
苏崇光没搭理他,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想坐起来?”
林晚雨像陷入灯火帘钩的梦境里,被他突然这么一问,从凄凄惨惨戚戚中回过神来:“啊?啊!是啊,这么趴着有点像王八......”
苏崇光:“......”
他挪了一步,蹲下身让他上半身的全部重量压在自己身上。林晚雨这才有了力气,两条腿打横过来,缓缓坐起身。
苏崇光松开他,林晚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造型:绷带从后背绕道胸前,肩头上也被紧紧包缠住。他心忖道,再把脸也缠上的话,自己就是个刚出土的僵尸。
见苏崇光的脸色有所缓和,他又开始得寸进尺地问:“你怎么不给我穿衣服?”
苏崇光别开脸道:“还没来得及!”
“哦,那我自己来!”说干就干的林晚雨伸出唯一能动弹的那只手去翻塞在长椅上的衣箱。
苏崇光捉住那只作乱的手,语气带着愠怒道:“说了让你好生呆着,怎么偏偏不听!”
苏崇光的情绪昭然若揭,本以为混过去了的林晚雨心里默默哀叹,师兄啊师兄,敢情是还在生气呢!
贺图司清点完黑衣人的尸首,又观瞻完楼兰挨个儿给府兵诊脉,才幽幽地走到了马车旁。
他站在门外,掀起帘子,一见他醒了,乐呵呵道:“哟,小苏大人醒了,没事儿吧!”
林晚雨一哂,道:“无事。”
贺图司不客气地钻进车舆内,拍着林晚雨的右肩胛骨道:“你可真勇猛,一点拳脚功夫不会,还能一脚把那大高个踹飞,厉害厉害!”
被人拍到痛处,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睥睨了在旁边冷眼旁观的苏崇光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你也不拦着点儿!
苏崇光对他的求助视若无睹,他回了他一个眼神:没事,被拍两下大不了再出点血而已,死不了!
林晚雨:“......”这气性也太大了,以后可怎么过。
苏崇光刀子嘴豆腐心,上前抓起贺图司的爪子,甩到一边,道:“他之所以能踹飞那人,完全是因为楼兰那一包毒药,能使人暂时麻痹!不然就他那小身板,早被人大卸八块了。”
“我小身板,我这小身板怎么了!某些人身板也不大,不也照样替人挡刀,英雄救美,可歌可泣!”林晚雨酸溜溜地吼道,吼完觉得用力过猛,又有点后悔,他救楼兰,纯粹是因为他想那么做,与个人英雄主义情结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苏崇光有样学样,可话却半真半假:“我不如你伟大。怎么着,自己死了还想要别人一辈子记着你呗,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转头就把你忘了!”
贺图司:“......”这□□味有点重啊,我还是先撤离,免得引火烧身。
“那个,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贺图司听着苗头不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俞鸿飞见贺图司出来,正打算去看看林晚雨,被贺图司一记左勾手拽了个趔趄,那人好心提醒道:“老俞,听我的,现在进去不合适,人醒了,能说能吵,死不了,也不会耽误功夫。”
俞鸿飞将信将疑道:“吵?跟谁?”
贺图司拍拍他的肩道:“还能跟谁?你真是个木头!赶紧走吧!”
吵架?谁跟谁?需要劝架吗?别打起来啊,不行,他得去看看!
俞鸿飞本着对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户部尚书大人负责的态度,决定要去一探究竟。
他甩开贺图司的手,向马车走去。
“哎,我说你这个人......”贺图司脚底生风,踮起脚,一个筋斗,跃到俞鸿飞前面:“你个人怎么回事,我说让你别进去,你还非要进去......”
“贺图司,你别以为你进了内史府,我就不敢收拾你了......”他劈着腿横扫过去。
贺图司没反应过来,着了道,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唰”一下,佩剑出鞘,飞快地杵在了地上,腰间像装了弹簧似的,弹起来,风驰电掣般反手拽住了俞鸿飞的右臂,一记扫堂腿,过去,俞鸿飞双脚离地,向后倒去。
贺图司长臂一勾,将他捞回来,站稳之后,甩了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想又道:“我说了让你别进去,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尴尬的是你自己!”
目睹全过程的楼兰,觉得两个人实在非常幼稚。
车舆内。
林晚雨靠着窗,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崇光,喉头发紧地问:“我若死了,你当真会把我忘了?”
苏崇光顶着一张毫无波澜的脸,翻着白眼道:“没心没肺的东西,记着你做什么!”
听起来无情无义的一句话,在两个人对峙而坐的眼神交流中,林晚雨却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深情。
他突然笑起来,笑到后背的伤口快要裂开了,撕裂的痛感从伤口爬开,可心里却像吃了一罐蜂蜜般,甜的发腻。
苏崇光的话,像一只火红的炉子,烤着他,将他濡湿的心,一点一点烘干,让他悲伤的情绪都没有了。
他单手撑住自己,欠身过去,吻了吻苏崇光的嘴角,轻轻地说了句:“我爱你,师兄!”
四两拨千斤,林晚雨惯用的伎俩,偏偏苏崇光很受用,瞬间忘记了这人知会了贺图司、知会了楼兰,惟独瞒着他的恶劣行径。
“衣服,穿上。”
苏崇光撑起袖子,给他拉好,细心地按照林晚雨的审美,给他系了个飘逸的腰带。
林晚雨见好就收,看着苏崇光这一身血渍,心疼他那套真蚕丝衣裳,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我那套新衣服,跟师兄这套刚好配成一对,我还没穿热乎呢!”
苏崇光没接他的话茬,说了句“你休息吧”便钻出了车舆。
彼时贺图司已经带着人往前赶了一段路,听了马夫的意见,寻了一处宽敞的地方,安营扎寨。
俞鸿飞带着人捡了干柴,留了当值的人,便打发士兵们休息去了。
他这次要亲自看押粮草。
连续赶了十几个时辰的路,将将入夜,俞鸿飞便顶不住眼皮打架。
贺图司不怀好意地揶揄他道:“老俞,受不住的话,招呼一声,兄弟我找根棍子帮你撑住眼皮。”
俞鸿飞揉了揉眼皮,一个白眼抛过去,骂了句:“滚蛋!”
贺图司悻悻地坐回原处,抱着头往后一倒,一介武夫长喟一声:“星空如此美好,俞老兄却如此暴躁。罢了,罢了。”
楼兰蹲在火堆旁,脑海中全是林晚雨替她挡刀的画面,要说林晚雨是为了保护苏崇光,那苏崇光到底是为了什么挡在了她面前呢?会不会他对她也有点特别呢?这么想着,她探着头往对面望去。
火堆另一边,苏崇光挨着林晚雨坐着,林晚雨吵着要吃番薯,贺图司变戏法似的竟真弄出几个。
苏崇光在火堆旁,任劳任怨地给他烤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