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辞归
历景帝一十三年，夏，扩平候侯府一片热闹。
“……叹英雄一身胆，却被那胡蛮子把头斩断……”
“……呜呼，四面硕风平地起，彤云锁底山河暗……”
“……呜呼，乾坤难埋英雄恨，金光乍现魂复还……”
“……活神降世天下平，一曲终了供君叹……”
府内的庭院里临时搭了个戏台子，两个戏子在台上嗯嗯呀呀的唱着。
而宴会的主角，侯府的主人扩平候张飞将却坐在水榭旁，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一脸不预。
“他们唱的什么呀？”
“活神救湖城。”一道影子在身后闪出，声如寒铁。
“哼，谁请的戏班子？”
“宫里人请的。”
“陛下知道吗？”
“属下不知。”
“你先下去吧。”
扩平候两片浓眉挤在一起，今日是他的诞辰，他却没有半点儿开心。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岁，可能还是愿意跟百官寒暄。但他已经三十有四，虽不算老，与人交往之心却在日复一日的案牍中消磨殆尽。
他本是平民，十六入伍，二十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张小将军”，此后更是平步青云，三十不到便被封侯拜将，成了人上之人。
他的一生是被人羡慕的，而他本人却总是皱着眉头，仿佛有说不完的忧虑。
“活神”是他当年攻下湖城时，从友军胡凌人的铁骑下救了湖城百姓而得的称呼。他却不想再听到这个称呼，极度害怕皇上听到这样的称呼。无论如何，皇上是“圣上”，他却成了神，这是不敬的。
而历景帝却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是他十余年来全靠着历景帝的偏爱，官职官品都升到顶儿了，名将之子尚不能如此，何况他一介平民。对于新帝的偏爱，张飞将万分感激，也呕心沥血地回报。
无论何时，这都是无比让人羡慕的君臣关系。
而外人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没有妻，没有子，妻与子在十多年前便去世了，从此再未续弦。亡妻只有一个义父，是龚德将军，早些年也去了。他唯一的软肋只有一个本族张家。但似乎他也并不偏袒张家，纵然他为张家赚得一个丹书铁券来免死，却也绝不袒护他们的活罪。甚至毫不掩饰对张家本家的厌恶，每年都要派出专人检查张家的账目，稍有差错便上交官府。
如此张飞将，对于帝王来说是一个孤臣，而且是知恩图报的孤臣。
他从来不畏惧当朝权贵，也不畏惧任何暗杀的通告，因为他本身毫无污点，还拥有一身绝高的武艺，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这样的张飞将对于帝王而言是完美的，然而他效忠的帝王却患了重病，眼看着就要去了。
七王爷与太子两人明着的，暗着的，都开始为这个皇位准备了。而无论谁是最后的赢家，一个功高而不听话的“活神”必须退出了。
他深深得明白这些，却不想放下病重的历景帝，也不想再见夺位的血光，若他能震慑住下面涌动的暗流，也算是还有些用处。
他从身边去了一小壶酒，仰头喝了。
“咕咚咕咚”，在皇城做官做了这么多年，行卧早就没了军人之风；而在喝酒上，他依然如得胜将军一般豪饮，甚至他的老师兼好友的龚德将军也自愧不如。
这样一小壶，他本是不会醉的，而那天却极为蹊跷。一壶酒下肚，他竟然醉了，双颊微红，昏昏然间便睡着了。
重新醒来时，天边一片红色，心知定是黄昏了。坐起身来，听见水池那边嬉笑犹在，不禁苦闷地摇头。
咦？他擦了擦眼睛。那边的高官显贵呢？
水的那边浮着妖魔一般的人，莹绿色滚圆的身体，没有脚，一个个浮在地面，通红的大嘴相互撕咬着，却仍是嘻嘻笑着。
“诶呀！”他惊呼，那些流着鲜血的血盆大口便一个个朝向了他。
“顾影！”他忙叫来属下过来。
“大人。”如寒铁一般不带感情的声音。
听到顾影的声音，他微微感到心安，却在回头时险些跌进池子里。
在他面前跪着的是一个行动的骷髅，白骨森森，没有眼珠子的眼眶里流淌出血来。
“大人？”
难道是自己的眼睛……？张飞将悬着一颗心，轻点栏杆，飞身上了一房顶，从房顶逃走了。
“张大人？”
“侯爷是怎么了？”
“侯爷是不是喝多了？”
……
他耳力极好，听到这样话却不理睬，他再也不想见那绿身红口的妖魔。
他在街上走了一段，以为眼睛好了，却总是时不时见到那绿身子的妖怪和骷髅。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那人身上的绿色的汁液沾在他身上了一大片，他像是见了鬼一样地逃了。
这是什么？他用手取了，凑在灯下看，那液体如鼻涕一般地恶心，连忙甩走了？
“这位前辈，您看啥呢……侯爷？”一位瘦高的书生看他观察自己的手指，还一副很嫌弃的样子，本以为是个有钱人家的疯子，一看却是曾巡视科考院的扩平候，当即跪下：“小生陈汉，侯爷还提点过我。”
“你起来，叫我张大人就好。”四周没有什么人，而这人既不是妖怪，也不是骷髅，于是心生了些亲切之感。
……
“大人是酒醉之后看到的？”
“你且不要乱说，我是看错了。”他竟对这人说了，言罢便暗暗怪自己，官场最忌乱说话，早晚要落人话柄。
“张大人放心，小生不会乱说。大人也许是开了天眼。我们家乡有许多人开了天眼，突然有天就能看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开天眼还能把人看成妖怪了？”
“若人心存妖，自然是妖了。”
“……”这人的嘴似乎比他还要放得开，他有些担心这个年轻人未来的仕途了。
他习惯了这样的视野，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对那一个个绿油油的怪物还产生了些逗趣的想法，故意上前攀谈，从那些只有一张大口的脸上，分辨出这是何人。难免认错，被人低声纠正。
他走到一处，感到周边青砖如血浸染一般，惊得后退一步，辨认出是皇宫。
那宫殿如火一般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