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讲故事讲得有些口干了，又或许是在沉思，归未停了下来。

我也不催促，百无聊赖地从怀中取出《人间异志》随意翻了一翻，却叫我翻出个颇令人意外的东西来。那太过招摇的色，那熟悉的形……这图上画的可不就是风竺留给我的那一尾孔雀翎么。我着实惊了一惊，原来风竺不止在山上那般受妖尊崇，连在凡间，也是这般闻名的。

事关风竺，我颇有兴致地读了一读。书页上却突然湿了几块，来不及望天，滂沱大雨便倏然而至，来势颇汹，周遭是连成一片的厚重雨声，像是老天爷双手不稳泼了一瓢盆的水。

我同归未无法，只得回到祠中。不料无面祠年久失修，好几处屋顶雨落如注。往往将将寻得一处不漏雨的地儿，我同归未也将将坐下，便又淋了一头的水。几经折腾，我俩总算是找着个不落水的干燥地儿。

方才坐定，沉默已久的归未突然出了声:“施主……可是无心之人？”

我愣了又愣。

彼时我虽已活了三百年，却也不晓得心是个什么东西，不论是风竺，抑或是山上的大妖们，便是那本《人间异志》，也从未提及。可在归未口中，这东西似乎颇为重要，又颇为稀疏平常。

我想了又想，思了又思，却一无所获，索性道:“无心也碍不了多少事，大师不如接着讲。”

归未却微微摇了摇头，道了一句“阿弥陀佛”，默了半晌，方才继续娓娓道来。

重臣嫁女是件天大的事，更遑论嫁的是白谣这般戴了功名的巾帼英雄。皇帝虽有心为难白家，但这种事不可做得太过，白家本也有功，且不是一般的有功，白谣的婚事自然要办得好，且要大好，否则未免寒了一众大臣的心。市井内虽满是流言蜚语，但百姓对白家到底是交口称赞的。这事皇帝清楚，沈清也清楚。

十里红妆，京城门门户户都晓得瘸了腿的白将军要嫁女，长不大的白小将军要嫁人。皇帝大手一挥，赏赐如流水一般进了将军府，又如流水一般随着白谣的出嫁进了沈清府中。

荣华浮沉、暗流涌动的酒宴之后，沈清深沉地看着那一堆明黄封皮的赏赐，最后命人将它连着其它贺礼一起抬进空房里落了锁，扔了钥匙。

那晚，沈清不曾踏进喜房之中。

他想着，这番举动到底是那位愿意看到的。那位不好太过明着为难白家，便会想着沈清多为难为难白谣。夫家不喜新妇，大约是对女子最大的为难；丈夫新婚不入新妇房门，大约对女子而言最是叫人羞愤。

他该做做样子，好叫那位放宽了心，稍稍卸了对白谣的防备。可他心里到底是想去看她的，想知晓她那时在想着什么，做着什么，是否用了膳，又，是否怨他。他宁愿她是怨他的，哪怕有一点点也是好的。

实在忍不住了，便唤了伺候她的婢女，将她的一举一动细细说来。什么好伺候，神色淡然，睡得也很安然的，都是她干得出来的。他愣了一愣，又笑了一笑，辗转反侧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分。

终究是没忍住，独自一人避过所有耳目悄声来到了她的窗前，望着床上被中隆起的那小小的一团，站了许久，又在被人察觉之前悄然离去。

这些务必得悄悄做的事，他后来又做了许多。譬如他连着皇帝派来窥视沈府的暗卫一起避过，悄悄应了白将军的邀。

彼时，虽瘸了腿，但依旧一身肃杀威武之气的白将军站在暗处，晦暗不明地盯着他，半晌道:“我就阿谣这么一个孩子。”言语之间似有恳求之意。

沈清默了一默，衣袍一撩，膝下的黄金悉数拱手送给了白将军，无声胜有声。

譬如，不论是新婚那一晚，抑或是往后日日夜夜，他总是忍不住悄悄去她房外站上半天，只为瞧她一眼。彼时，他觉着自己当真是魔怔了，为了陈年恩情竟同入了魔一般，后来才晓得，那时他其实是盼望着她亦能转身瞧一瞧他的。

譬如，悄悄地翻阅大量古籍，不分昼夜，只是为了知晓她那长不大的病是否有药可医，又是否可以根治。

譬如，悄悄地想要靠近她，不被旁的有心之人发觉，却又恰好被她知晓。这些心思悄悄地埋在他的心底，深得他都未曾察觉。

彼时，他一度以为自己不过是为了报恩，后来才晓得，那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早在年少时，年少的他便追随着那个年幼的人儿，一年复一年，“追随”二字在岁月研磨之后便只剩了个“追”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