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游唇角带了点苦笑，随即隐去，调侃道：“你这人，难道会放心得下京城？”

“许有一日，王师北定，政治清明而无内忧外患，我便无甚牵挂了。届时去寻处山灵水秀之地隐居，倒也不错。”苏梦枕道。

“谈何容易。”谢游身形一僵，很快掩饰过去，然后转身整理针具，看样子打算给苏梦枕来上几针。

那针包内针具大大小小，小的细若牛毫，大的粗似筷著，令人头皮发麻。

苏梦枕马上移开眼，干咳一声，问道：“这大针是……？”

谢游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不是扎人身上的，这是已经我治老虎剩下的。”

“大虫吃人，为何要治？”

“那母虎腹中已有一子，若死了，便是一尸两命。”谢游拿软布仔细地擦了擦那枚大针，面露怀念，“老虎可比有些人来得知恩图报。后来我每次路过那处山林，她都会叼只雉鸡或是野兔送我，充作谢礼。”

见苏梦枕不语，谢游又道：“仲尼曰：‘苛政猛于虎也。’焉不知苛政食人，远胜猛虎？”

苏梦枕若有所思，又问道：“先生如何看待我朝局势？”

“你之前不是说了吗？内忧外患，奸臣当道。”谢游虽然不喜病人心思过重，但若是让苏梦枕停止思考、专心养病，才是真见了鬼。

“如何挽救？”苏梦枕追问。

“换。”

“何为‘换’？”

“苏楼主这是一定要让某出丑？”谢游又换上了之前的自称，“某一江湖郎中，懂的政事难道能比苏楼主多？”

苏梦枕闭了嘴。

谢游却有些不忍，他向来敬重为国为民之人，不论是前世的李漱泉也好，还是今生的诸葛正我、苏梦枕也罢，都可谓侠之大者。

他叹了口气，略略提了几句：“我对政事无甚见解，但大宋、西夏、金三分而治，未必不是强文弱武之故，虽有名将亦不得重用，受人戒备、甚至遭朝廷通缉。秦国严刑苛法，若能挣得军功便可加官进爵、福泽子嗣，是以秦扫六合。但苛刻太过，二世而亡。若天下文武并举，文士武者各尽其用，怀才者尽归朝廷、野无遗贤，何至于如此？”

“不止文武同等，英雄不问出处，且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若真如此，哪会有什么朋党之争？”谢游又叹气，“但……立身不正，自然心中有鬼。”

他把那两个字放轻了声音，但苏梦枕听得一清二楚，怪异道，“先生对此似是毫无畏惧。”

谢游心说我一大唐子民难道还怕你宋朝皇帝？

“换……”苏梦枕琢磨了一下，微微惊异，“先生说的‘换’，该不会是……”

谢游将食指竖贴唇上，示意他噤声。

“先生胆大。”苏梦枕感慨道。

“不破不立。”谢游回以微笑。

苏梦枕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不知先生师承何人？如此政见，非是常人。”

谢游又是一僵，他圣颜真卿，自然也带了点颜公的政见，但要是说出来，会不会吓到人？

他只能换个理由：“我出身陈郡谢氏，虽然谢氏早已没落，但家中长辈殷殷教导、循循善诱，某不敢忘。”

苏梦枕恍然：“原来先生是谢公之后。”

谢公便是“东山再起”的那个谢安，李白诗云：“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谢安东山隐居三十年，淝水之战推举侄子谢玄，后前秦八十余万大军败给东晋仅八万士兵，成就了谢安与谢玄的传奇。

谢游没说假话，他确实出身陈郡谢氏，但很早就被长辈送去万花学艺了，还没等学成，父母却已去世，还在陈郡的谢氏嫡系只剩下他一人。

他死之后，陈郡谢氏也就没了。

谢游干笑几声，掏出金针，道：“不说其他的了，扎针吧。”

对于苏梦枕的病情，他隐隐有了头绪，只缺一种能保证苏梦枕在体内各种疾病你争我斗时续命不死的药引，打算尽力去寻。在此之前，需把几种小病解决掉，才能不出纰漏。

施完针，他让苏梦枕躺在床上休息，自己拿出纸笔打算写点什么。

虽然和颜真卿学了楷书，但平时他更喜恣肆放纵的书法，又欣赏不来张旭怀素那种虽然自在不羁，却连字也看不清的草书，此时便折了个中，打算写行书。

他幼时家中存有王右军真迹，无聊时天天跟着临摹，因此他的行书与王右军一脉相承，却又有颜体的气势磅礴。

对此，书圣说他是学得都不像。

苏梦枕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闻到墨香微微睁开眼向谢游看去。虽看不见谢游写的是什么，但光是那傲然洒脱的姿势，便有大家之风。

光从窗棂中钻进来，洒到谢游身上，逆光之下，他的背影倒真像是仙人一般。

苏梦枕觉得眼睛被光照得有些痛，重新闭上了眼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