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抢先一步下车，帮忙雪枳站稳后，立即加速步履走在她前头，一气穿过客栈前厅，回到后院坐北朝南的阁楼前。
雪枳料想他今夜喝高了，于是省却例行的嘘寒问暖，直至看他平安回到二楼厢房，掩好门窗，才安心踏进隔壁房间收拾休息。
一踏进房门，长生便觉察出了异常。
屋内陈设不多，进门一张八仙桌，两张条凳。往里是占了房间一半大小的内室，床榻，脚凳，还有西面小窗下靠墙摆放的花架、案几。
一股柔腻香甜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其中，虽没有点灯，但长生一眼就辨认出，那方檀木案几上，多了樽燃着异香的香炉。
香气入鼻，过分甜腻的气味，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穿透力，霎时勾起长生胸中一团炙热懊躁的心火，骤雨狂风般在他的体内冲撞激荡。
长生立时屏住鼻息，迈开腿向内中走去，准备打坐调息平复身体上的不安躁动。
然而也许是因为烈酒后劲姗姗来迟，又或许是被体内的积热扰乱了判断，直到他掀开锦帐，意图坐下之时，才赫然发现，床榻上竟躺着一个人！
即便四下昏暗，长生仍能从这人的衣着体型看出她女子的身份。
她面容朝里，双手被束在身后，看似对外界的一切无甚知觉，仔细听闻，还能听得她微弱却紧促的呼吸。
空气蓦地一下降至冰点，长生怒气横生，若他再不明白个中门路，也就枉费了他这些年的行走
历练。
酒宴、浮香、女人，设局者的用意昭然若揭。
毫无疑问，方才连催带灌饮进腹中的酒里必然也是被动过手脚的……亏得席间他执意阻拦着往雪枳跟前敬送的酒水，不然真不知会酿成什么后果。
只不知这是奕王的意思还是贵妃的意思，如此下作的笼络方式，实在是太轻贱昆仑的颜面。
他愤然甩下帘帐，禁不住一句暗骂。可以想象这个被当做礼物，献宝上来的女子，也与自己一般中了那等下三滥的计量。
长生转过身，准备出去叫几个可靠的人来将女子好生安顿，刚走到门口，脑中不知为何却闪过了方才黑暗中那女子的半边面孔。
刚刚他不过潦草的瞥了一眼，知道自己落入他人圈套，只顾生气并无多想。而此时脑海突兀闪现的画面，不仅无端令他停止了手上推门的动作，还趋使着他又朝床畔踱步回去。
桌上的蜡烛应时被点亮，长生微微屈指，将帘幔推开一道缝隙。
借着足可视物的烛光，他逐渐看清床上女子的侧脸。
她的眉眼皆被凌乱的黑发遮盖，衬着余下肌肤格外的皙白光洁。
向下是挺翘的鼻峰，樱红精致的唇，和弧度柔美的下颌，宛若清风拂过绿水漾起的微波，叫人忍不住想去触碰，又怕破坏了那分和谐的美感……
长生没有心情去为眼前的美而感叹，他在意的仅仅是这半副面容带给他的感觉。直觉地熟悉，熟悉到甚至会令他忽略她的美，像是长久生活在自己周围的某个人，却又无法想象哪一个会如此被动地陷入到此情此景。
不及深究，他只犹豫了一下，便探出手拂开了女子的乱发。
……时间有一刹那的停顿，长生的手亦硬生生僵在当场……
他震惊的发现，眼前这个手脚被缚，蜷缩于床榻上的女子，竟与他一直以来都深怀敬慕的师父有着一般无二的容貌。
他急急解除女子腕间束缚，仓皇地摊开她的右手掌一看，一道陈旧经年的伤疤，赫赫在目。
长生攥紧了拳头，双眸像淬着幽光的冷锋，绝顶的愤怒盖过所有情绪，周身灵力剧烈波动，一旁的紫檀木茶几顷刻被震裂四散纷飞。
该死……他们、他们竟敢……
长生的记性一直很好，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他仍能轻易从回忆中寻到他想要记起的东西。包括青羽手心这处伤疤的由来。
他轻轻摩挲她的掌心，整个空冥山也许只有长生一个人知道，她曾经因为师弟盗学秘籍之事一怒下抚案而起，不慎将一盏翡翠杯击碎在掌下。
还清楚记得，自己手忙脚乱帮她清理伤口，一点点挑出那些碎屑沫子的情景。
掌心里大多伤口尚浅，只有一处扎的最深，碎玉几乎快要触及掌骨。都说十指连心，这般的伤口又焉能不痛，在和着血将那枚碎片取出来的时候，长生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桩插曲，他才敏锐的意识到，那个曾被门派里无数人厌弃的小师弟，似乎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在师父心中人微言轻……否则青羽也不会轻易拉下脸面去向掌门道人说情，事了又专门嘱咐自己指点师弟修行……
这个以孤高自负冠绝空冥山，实力在整个修真界都数得上名号的顶尖修者，于这件事的处置上显出了与自身不符的宽和与包容。
当然，长生对此倒是乐见其成，身为旁观者，他甚至还颇受感动。好像窥见了她心底柔软的一部分，再不是那样一成不变的冰冷印象。
“师兄，没事吧？”
门外，被临屋动静惊动的雪枳，担忧的前来询
问。
长生回过神，想也不想答道：“无事。”
话甫出口，难免诧异。这个时候，他本该顺理成章将雪枳邀请进来照料师父……论起妥帖避嫌再没有人会比她更合适。可不知为什么，他竟不假思索张口就给搪塞了过去。
“无事便好……”雪枳放下心来，其实还想再多问一句身体是否无恙，踟蹰半晌终是没有问出来，“那师兄早些休息，明日我们还要跟徐师兄他们接洽，到时我再来唤你……”
“……知道了。”
得到答复的雪枳默默地走开，长生迅速张起一方小小的结界，将整个屋子都纳入其中。
也许，自己只是不想将照顾师父的事情假手于人，他想。
毕竟从前在空冥山时，侍奉师长这样的事向来都是交给他来做，今日无非就是旧事重现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