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君若第一个发现洛笙接近，忙打断说话的诸人，将位置让出退至一旁。

“有什么新发现？”洛笙问。

四人摇首轻叹，君若道：“最远只能走出三里，再往前就会不受控制陷入幻境，没有外力帮助，无法自行清醒。”

情况跟洛笙预想差不了多少，魇泽的路越走越显离奇诡谲。

玄门之中也有通过操纵精神力给人营造幻象的异术，不过实施起来，一是考验施术者道行深浅，二来还要依赖天时地利的外部条件。

这个地方，则完全背违了以上两条铁律。

洛笙身处其间，非但察觉不到有任何灵力波动的迹象，甚至毫无征兆地，就会陷入到莫名的臆想中。

更令他吃惊的，是在幻境里看到的景象。

两回身临其境，一次照见他心底深处的痴心妄想……几乎在幻象升起的第一时间，凭借他坚忍地意志，生生撕碎了虚幻和美的假象。

第二次，洛笙以为有了之前的经验，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出穿越屏障的方法。然而诡异莫测的梦魇，却让他重又经历了一遭幼年彷徨无助的辱訾欺凌，以及那日空冥山与青羽决裂时的切肤之痛……

纤毫毕现的真实，让他根本无从怀疑真假，最后被下属强行唤回神智，竟发现遍

身青紫，治愈过的内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遭遇种种，皆与幻梦中经历全数重合。

凡所被魇泽吞没过心神的人，都不外乎这两种情况——极乐与地狱相伴共生，可予人毕生无法企及的奢望，亦可使其重温，此生最不堪回首的噩梦。

“我能帮助你们。”隔空蓦地传来风翎清脆的嗓音。

君若与其他三位领头人闻声望去，但见身着鹅黄纱裙的少女，泠落站在野火高悬的一边，如一株俏黄的翅荚，晚风中婷婷袅袅，滟滟生姿。

君若复看向一言未发的洛笙，后者手持炭块，仍低头在面前的土地上划划写写，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

“……楼主，我等先去查验装备，稍后再将情况与您详述。”君若等人拱手告辞，把地方腾空，惟余两人静静相对。

片刻后洛笙掷弃手中木炭，徐徐抬起头来，凤目沉如堑渊：“你若不愿走，便闭紧嘴巴老实呆着，再这般混淆视听，别怪我不念旧情。”

“呦，现在铺眉苫眼装什么劲，这么清贵，当初怎不独去报仇雪耻，笼络甚的权贵亲信。”一早想好了细语温言，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错，出口的都成了半冷不热的嘲讽。

如此程度的讽刺，自然撼动不了洛笙坚不可摧的防卫：“风翎，我的耐心有限，有捷径固可令人少走弯路，却不是要我卑谄足恭的理由……如事事都求他人予我活路，世间早已没有我容身之处。所以，收起你的盘算，我洛笙只同人做账面交易，其他概不赊欠。”

篝火猎猎，随风起舞。

他一身墨色衣衫席地而坐，乍明乍暗的火光，勾勒出他冷峻清癯的五官，沉静身影半融于漆黑的夜，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意味。

目睹这一幕，风翎恍惚生起极度陌生的感觉，那些过往针锋相对的唇枪舌剑，似乎都尽数终结在上次的不欢而散里……现在的他比从前更镇定、更沉稳，还有异常坚毅不屈的心志。

执意非要争出输赢的念头，骤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一如危墙持重，土崩瓦解于瞬息之间，风翎放缓语气，认命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洛笙短暂停顿，只觉世事玄妙到令人发笑。

你穷根究底，拼命想印证些什么时，耳闻目睹的都是假。待到决意抛开心结，不问是非因果后，答案却尾随而至，轻叩你寂如深海的心房。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保持沉默，是对你最好的提议。”他凉声说道。

风翎握了握手心，怀疑他是否以退为进，故意说这话激自己说出实情。但那平淡无波的神色，醒目而真切，好像伸出手，便能用指尖触到那种万念俱寂的清寒。

陌生感令她顿觉恐慌，稳了稳心绪，风翎直接从袖中拿出了青羽给她的信：“我不知她因何得知这忘归林的进出之法，但是你看，她一面利用着我，一面又提点我可借此挟制你的感情，这般用心良苦，到底是将一切都搞砸的我太傻，还是知道这件事的你更傻？”

说出来的瞬间，风翎忽然有种顿悟的清明，她好似终于明白，洛笙何以总对自己不假辞色……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会喜欢事事违逆自己想法的人——当面揭了伤疤，还幸灾乐祸坐等欣赏，换谁都唯恐避之不及。

一席漫长的沉默，洛笙狭长的凤眼，渐渐布上一层淡淡的哀伤。

果然，还是被他猜中了。能知道族中这么多秘密，青羽同属赤砂的身份也就基本落实了。

她放过自己，当然不是一时恻隐，而是要他带领族众完成回归故园的任务……

想来，把期望寄托在一个憎恶到极处的人身上，应该也是无比痛苦的事

情罢。

他自地上站起，绷直脊背走到风翎跟前：“比起你，我更不愿接受的就是她的施舍。我本就一条贱命，最不济死在这里，也落得干净、自在……若此番沦落到向她求助的地步，往后余生，我恐怕都要活在卑微的阴影里，再难抬起头来。”

接过风翎手里的信，洛笙转手便将其丢进熊熊燃烧的火堆中，利落洒脱如同卸去肩头沉重负累：“等我死了，烦请帮我把消息带给她，我定会记住你的恩情，来生当牛做马慢慢偿还。”

火舌蹿升，眨眼将信笺吞噬殆尽。

风翎愣在那里，胸中闷成一团，俨然无法理解他的言语及举动。

半晌，仿佛是为了捉住那将要远去的机遇也似，她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忘了她！这条路，我来陪你走。”

四围老树森立，影影绰绰，火光映照在她卷翘的眉睫上，将眸底炽热的情意展露的尽致淋漓。

洛笙眉心隐隐一蹙，呼出一口浊气，幽幽道：“前番虽是我倚势强取，但我和她确已行过夫妻之实……此生断不会再与他人缠夹不清。”

平地起风，暄热的天气居然也夹着丝丝透骨的凉意，风翎垂下眼睫，缓慢道：“寻仙问道者一生很长，过去并不能代表什么，未来更加难以预料。妄下断言不是你的作风，洛笙，我会等到你改变心意的那天。”

她转身离开，将倨傲的背影留在熠煜光芒之外。

而不远处的人群里，有着一双天真澄澈的眼睛，在捕捉到她离去的身影时，视线如同脱缰的野马，灵动腾跃起来。

洛笙举目远望，漆黑的密林深邃无边，里面隐藏着太多他想要探明的秘密……而现下能做的，不外凭借一身孤勇，来换取一线渺茫的生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