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仙乐国人,永安缺水,他们在本地活不下去了,都跑来了仙乐皇城,可来他们到这里却不肯安分,如今都被赶到了城门之外,永安人自发组织成了军队来对抗仙乐的士兵。太子殿下离开了仙都,回到了仙乐国,想要平定这场战争。
姑且算是战争吧。
人面疫刚刚出现时,我生活在京城里,整天学学课业,无事时就去太子殿里祈福。那是仙乐国的太子,是我们的神,我的神。
可是后来人面疫出现了,有的人身上开始出现肉球,甚至越长越像是一张人脸。后来太子殿下派人在整个京城里挨家挨户地探查了一遍,把所有身上有人面的人都带走了。那时我还是健康的,我看着他们忧心忡忡地离开,我觉得那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的父母把我关在房间里,日夜不允许我出去,他们以为那样我就会平安无虞,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那人脸还是长到了我的身上。
人脸长在我的胸口,一开始只是四个小点,然后渐渐地生出眉目、鼻子和嘴巴。我能看出来,那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张只有十七八岁的男人的脸,那张脸棱角分明,只是看上一眼,都让我害怕。更何况它长在我的身上,一个十四岁女孩子的身上。
我的父母把我藏得很好,直到那张脸已经完全出现时,我才被士兵发现,带到那郊外的不幽林里。
我知道他们如何对待身上的脸,用刀子剜、用火烧,弄得血肉模糊之后,却又不能得到终结,还不如就那么放着。反正那人面长在我的胸口,我又不打算嫁人,穿着衣服谁也看不见那张脸。
被士兵带到不幽林时,是个炎热的下午,我跟着另外的十几个人走过去,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都挤在一处,他们颓靡地坐在地上,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满脸的戾气和绝望。
我讨厌这里,我讨厌所有充满戾气的地方。
可是一低头,一眼,我就在最外围看见一张长在男人的小腿的脸,那张脸开口尖叫着,男人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地用刀子割着,直到那半条腿都血肉模糊。
我吓傻了。头皮都炸了一圈,浑身发麻,鸡皮疙瘩从小腿一路爬到了胳膊上。
原来那不只是一张人面,它还会说话,会睁开眼睛,会惊恐得大喊,那是一个人,附在了我的身体上。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我在地上随便捡了把刀,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解开衣带,那张脸就长在我的胸口上。它嘴巴紧闭着,眼也紧闭着,一副温柔恬淡的模样。我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终究,抬起手里的刀子,朝着它的鼻子戳了过去。
刀尖冰凉冰凉的,之前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刃也有些钝了,也不知道一刀能不能切下来。
刀落在它的鼻翼上,我刚刚要用力扎下去,它就猛地睁开了眼睛。我被吓了一大跳,刀子掉在地上,混在泥土里,彻底脏了。
他开口了:“你不用割我,我不说话,你当我不存在就行。”
我被吓得双腿发软,直接摔到地上,缓了好大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问他:“你能说话多久了?”
他没有睁半个月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答:“有一次你睡觉的时候我发现我能看见东西了,过几天就能开口说话了。”
我看了眼远处人堆那些怒骂着的人,问:“那你为何不早些出声,偏偏要等到我准备割掉你?”
他答:“反正你们仙乐人不喜欢我们永安人,我出声会吓到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也不喜欢,你真的拿刀子割了我们俩谁都疼。”
是啊,谁都疼,何苦呢。
何苦我非要剜了那张脸,把两个人都搞得血肉模糊;何苦永安非要和仙乐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于是,我便与那张人面,勉强挤在了一起。
。
我不喜欢吵闹的地方,可是不幽林中心的那块空地里挤得满满的都是人,甚至外面还有看守的士兵。空气中满是鲜血的腥味、粪便的臭味、死肉腐烂的涩味,几种味道交错在一起,令人作呕。
我就只能提着很久没有换洗过的裙子,走到不幽林的深处,找一个安静点的地方,一个人坐着发呆。胸口的那张脸愈发地棱角分明,他的皮肤很黑,遍布细纹,还有乌黑的眉毛、细密的睫毛,还有最后,那双眼睛。
那双我连看都不敢看的眼睛。
。
如今,太子殿下已经和永安的人打了几个月了,永安为首的那个人叫郞英,听他们的描述,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有一种直觉,天神之姿的太子殿下越来越吃力,我甚至觉得,他会败掉。
放下远的事不提,只说我自己的话,现在我已经和身上的那张脸,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和他聊上几句,甚至有时我会刻意地解开领子,露出胸口的那张脸,让他见一见面前的事物,哪怕那里那么的令人作呕。
时间长了,我对他也有了点了解,他不吵不闹的,我真的没有必要动刀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苦呢?后来,我甚至借来刀子割去了衣服的领子,越来越脏的衣服只是遮住了胸,却把他的脸完整地露了出来。
我不介意那些人的目光,他们厌弃我,不理解我,讨厌我,孤立我。无论如何看待我都无所谓,反正那些目光从前便有,我露出了那张脸,也不会变得更糟。
甚至和那张脸相处的久了,我还有点喜欢他。
他和我一样,都是孤单至极的人。我们一样离群索居,一样厌倦人群,又一样有些期待着人群里的热闹。我们一样的沉默,我们一样冷眼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燃起一团火,看着它燎原。
洞若观火的是我们,隔岸观火的也是我们,哪怕那火已经烧到了我们的身上。
或者说得更难听一点吧,我们都是冷漠的人。
士兵一如往常,送来了水和食物,他们拥挤着抢碗,拥挤着去锅前面,抢粥、抢水、抢菜。士兵也同样大喊着“不要挤”,然后拨开脏兮兮的人。哦,他们现在已经懒得喊了,似乎也有点懒得拨人了。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不喜欢要去抢的东西,于是我一如往常站在最后,也一如往常般的、什么都得不到。
我端着手里空空的破碗,问我胸口的那张人面:“你饿吗?”
他笑了笑:“不饿,我感觉不到饿。”
是的,我知道,他感觉不到饿,因为他没有胃,可是他会口渴,也会觉得孤单落寞。不过管他饿不饿呢,反正我饿了。
他又说:“要不你去挤一挤吧,去晚了又什么都没剩。”
我苦笑了一下,盘着腿坐到了地上,看着那群人,有的人抢到了饭,换了地方大口吞咽,他们吃完后,又拿起脏兮兮的碗,重新挤到人堆里。这还是好的,有的人甚至刚抢到饭,就站在那里大口扒完,然后继续抢。
我看着他们,莫名地觉得好笑:“我觉得他们脏。”
“脏也要吃饭,不脏就活不下去。”
是啊,不脏就活不下去,在这尘世里摸爬滚打的人,有哪个不脏?
可是我还是不想动,不想和他们抢,不想站在那肮脏的人堆里,妄图用这种方式把我和他们区分开,哪怕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我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我又坐了一阵,根据时间推测,锅里的粥应该快要见底了。我很饿,饿得胃疼,我也不知道我在挣扎些什么。
“走吧,我渴了。”
我笑了笑:“行吧,你渴了,我去排点粥,给你喝一口。”
我站起来,走去了恶臭的人堆里。我散发着和人堆里一样的恶臭。
太子殿下能拯救我们吗?
不能。
人只能自救,可是他们不愿意得救。他们甘愿在这里腐烂。
我也是。我甘愿腐烂,却不愿意腐烂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