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二天一早非色就坚持说要回油画村去,秦棋思考了一下,说那你多休息一会儿,好好吃午饭,等我中午回来送你,搭车太麻烦,你身体状态不怎么好,我不放心。
上午接待完咨询对象,秦棋急匆匆赶回家,阿姨做好了饭菜,看见非色乖乖坐在餐桌边等他一起吃饭,秦棋松了口气,他往非色碗里夹了好些肉,“多吃一点儿,你太瘦了。”想了想说:“以后我让阿姨每一顿按点儿做好饭,叫快递来给你送过去,你得按时吃饭,有规律的生活,明白吗?”非色惊讶的睁大眼,“从这里到油画村你知道有多远吗?一天送三顿饭,你以为那些快递员都闲得慌吗?……”“多给点运送费就行了,你不用操心……”“不要。”非色斩钉截铁的拒绝,“我能照顾好自己。”
秦棋看着他,不说话,半晌,非色投降,“行了,我自己买菜做饭的,厨房差不多收拾好了,本来就想着过两天可以自己做饭……老是外面买,确实有点,不太好吃……”秦棋叹气,“那我时不时会去抽查你。”
非色把秦棋夹到碗里的菜全部吃光,放下筷子,抬头直视着对面人的眼睛,“秦棋,谢谢你。”他停了一下,“别担心我…”目光闪动了一下,“我比你想象中……坚强。”秦棋歪着头看了看他,微笑起来,“那就好……”他柔声道:“我相信你。”
回到油画村的时候,应该是人们的午睡时间,那些平日就不知道藏匿在哪儿的人们此时更是不见踪影,条条街巷安静得如同核泄露后的福射区,秦棋将车停在稍远一点的宽阔处,两人下车步行至非色父亲的二层小楼门口,“咦,你昨天出来没有锁门?”秦棋发现小院的大门微微敞开一道缝隙,走近去看,锁头那里露着一个窟窿,“进贼了?!”秦棋跟非色面面相觑,他们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可偷的,然而,非色几乎是立刻有了一点不太好的预感,他推开秦棋,几乎是撞开门冲进院子去,然后他就看见了立于台阶前的谌西。
秦棋几乎是同时间看见了院子里站着的一个男人,挺拔、高、瘦,头发稍长,漆黑蓬松的遮盖在眉头上方,面容看上去有点憔悴和疲惫,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典雅与柔和,不,这会儿不算太柔和,当他看见非色出现,再看见非色身边出现的自己,那双黑濯石般的眼眸里仿佛冒出了火光,只是一瞬间,秦棋竟然有点怯场,而这种挫败的情绪毫无来由,为了替自己虚张一点声势,他挡在非色前面,率先诘问:“你?怎么撬了别人家的院门?”
秦棋看见那个人冷笑了一下,对他视而不见似的,只是一步步走到非色身边,微微低头盯紧非色,“我在这儿等了一个晚上加两个半日,告诉我,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低沉、微哑,有某种流动的气韵,即使暗含危险,仍显得阴郁动人,他随后倒是抬头瞧了秦棋一眼,眼风凌厉,“还有,他是谁?”
非色还没来得及回答,秦棋已经猛然一把将他拉向自己身边,秦棋此刻表现得像一个誓死救美的英雄,稍显激动的争着出头,“这位先生,先不用管我是谁,你还没说清楚……”然而非色推开了秦棋,“Ian……”秦棋听见非色的声音,虚弱,游离,魂不附体,“你怎么……怎么找来的?…这儿…这儿……”
果然是Ian,传说中的Ian,秦棋有点愤恨的想,除却这般姿容仪表,还有谁配得上成为曾非色的幻觉呢?
“总有办法。”暗哑的声音听起来更沉了,“我昨天下午找到这里来,看到你的行李,可你一整个晚上都没回来。…还是说……不止一晚上?”他再靠近非色一点,“快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每一秒钟我都得知道!……每一秒钟,我都觉得自己会疯掉……”他的眼神胶着在非色脸上,有一种令人心碎的伤痛和温柔,“非色,你吓到我了!…我不敢相信你能这么干脆的走掉,连一丝讯息都不留下。”他垂下头,明显的哽了一下,“我得知道为什么……我哪里没有做好,才让你一点余地都不留给我?”
非色没有办法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在哪里,这是一道无解之题,除非让他在他的面前脱下最后一层遮羞布,坦承自己其实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不,绝对不行,曾非色宁死也不能让这样的自己暴露在谌西面前,他变得僵硬、脆弱,但是决绝,“因为我前男友突然又联系我了。”他难看的笑了一下,“来,介绍一下,秦棋,我…以前的男朋友。”他又费力的指了指谌西,目光灼灼的看着秦棋,“这位,Ian,我跟你说起过的,前段日子我在英国,就是,跟他在一起……”
秦棋一时间觉得有点头晕,他偷看了一下Ian,发现那位男青年满脸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你疯了吗?”他一把揪住非色的手臂,手指显而易见的痉挛起来,声音狼狈而破碎,“怎么能跟我开这种玩笑?!曾非色,你是不是疯了?你有病吗?”
“他没病。”秦棋快速的与非色勾搭成奸,又一次充当起狗血英雄,“我们相爱…很多年,七年多,大概八年前,因为一些误会,我们分开了,那又怎样?八年后我发现我仍然爱他,我们好不容易重新联系上……”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那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青年突然转身一拳狠狠的砸在他的鼻梁上,剧烈的痛瞬时蔓延开来,他往后倒去,踉跄着摔坐在地,非色惊叫一声,扑过去查看秦棋的脸,“没事。”秦棋握住非色冰凉的右手,呲牙一笑,展露胜利者的清高,“他疯了,我们得离这个疯子远点儿。”
非色把秦棋扶起来,坐到院里的一张小石凳上。谌西眼神凄厉的盯着他们,脸色有着气急攻心后的惨白,“你骗我?”他盯着非色,“不要编造这么拙劣的故事,非色…”他语调不稳的说:“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你别胡说。”“没有骗你。”非色冷淡的看着他,“事实就是这样,莫非你以为从我十八岁到现在的十多年时间里,真的只出现过你一个男人?……哈,别那么天真,我少年时对你倾心过没错,但那不意味着我后来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你现在也看见了,父亲生病那年,我回国后认识了秦棋,同样是,一见倾心,我们在一起了…啊,对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后来去悲山住的真正原因吧,是因为跟秦棋,我们产生了点误会,分开了一阵子,那时我心如死灰……六年后你刚好来山上碰到我,让我跟你走……怎么说呢?我大概正好需要有人帮我填补一段…空白……你看,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谁叫你追过来了,连我住在这种破落的村子你都找过来,是你自己拚命要知道的真相……”
“真相?”谌西觉得自己的脑子莫名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浆糊,按照曾非色的叙事逻辑,好像差不多近两年来发生的这一切都在他的逻辑范围内,但一定有哪里不太对,谌西感到自己因为被对方弄得太过混乱而无法正常思考,他变得焦躁而茫然,先前的震惊慢慢转为一种明知不对劲但仍然抑制不了的恐慌,谌西努力控制自己不至于立即崩溃,然而无可避免,害怕让他变得十分软弱,“别骗我了,这一点都不好玩。”他露出一点示弱的姿态,蹲下身去,极度不安的埋头咬住自己手腕上的一小块皮肤,一会儿抬起头,露出哀求的神色,“非色,别骗我,求你了。”
非色几乎要忍不住扑过去一把抱住谌西,但他的冷酷正伴随着惊慌滋滋往上冒,如停不下来的一列蒸汽火车,冒着滚滚浓烟,“Ian,正因为不想再骗你,我才…从巴斯离开,你也……不要骗自己了,可以吗?”非色尽量显得理直气壮,似一个半途改邪归正的前谎言家——不再骗你就是对你最大的仁慈,然而眼泪在眼眶边摇摇欲坠,他快速走过去拉起秦棋的胳膊,神色急切又凄楚,“秦棋,我们走吧。”
秦棋像一个无比敬业的炮灰一样,立刻牵起非色的手,带着他往院外走,还没到门边,他们被拦住了,“给我一个说法。”神色灰败的男青年堵在非色身前,“我无法接受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这么滥,如果你再跟我确认一遍,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艰难的说,眼里的水光被一阵小小的风吹得泛起褶皱,“我便死心。”非色调转视线看着斜下方一块废弃的赭色砖石,抿了抿嘴角,轻声道:“是的,我骗了你,满意了吗?”谌西摇头,“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好。”非色抬起下巴,琥珀一样冰凉的瞳仁映在腥红的底色里,显得残忍而肃杀,“我告诉你,我就是一个贱人,骗子,欺骗了你的感情,就是这样,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但是利用你度过了两年寂寞的时光,你算是一个合格的情人,即便我不爱你,但对你心存感激——如果你不这样纠缠不清的话。”非色喘了口气,“这样行了吗?”
“行了。”谌西眼里那片被风吹皱的水光一下子倾泻开来,就像被打碎的一整个宇宙,分崩离析之后,是空无一物的混沌洪荒。他退开一步,给他们让出了离开的道路,非色紧紧攥住秦棋的胳膊,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就像离开罪恶之城所多玛一样,回头就会变成一根盐柱被永远的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