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非色再次给约瑟夫画廊送过去一批画,风景和静物,具体而微的景象和实物,质感是特别的,浓墨重彩,厚厚的颜料堆积,让画呈现逼真而立体的现场感,构图更加特别,均衡往往被打破,有一个突兀的空间线条或者点出现在画面中,形成令人费解的边缘或者缝隙,似乎是那个过于逼真的世界露出的一点马脚。
这样富有戏剧感的油画并不多见,相对于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等一些现代、后现代代表画作,它的荒诞感和失真感更加随心所欲,不知来路,似乎也无目的。Gavin一幅一幅看过去,他有点词穷,尝试表达自己的感受,“Feather先生,容我斗胆说一句,我见过一些天才画家,他们的奇思妙想常常令我吃惊,但像您这样的,我以前见得…真不多……”“是吗?”非色有点忐忑,“您是不是觉得画得太…不好了?……”“不,不是这个意思……”Gavin沉吟的说:“而是您非常特别,就好像您画画是在做一个什么梦一样,真假虚实,交相掺杂,但您努力想要将它变成真实的,从而掩盖它虚无的本质——我也不知道我的表达是否清楚,不过这真的很有意思,小先生,您赶紧再多画些,可能不出两年,您就该在绘画界混出头了,先生,届时但愿您还看得上我们的小店……”
然而这样的吹捧没有引起预想中的激动,非色看上去并不那么开心,甚至有一点……低落,他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过了几分钟,他才从那种空茫又钝重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Gavin先生,您的解读可能有一点偏差,”他郑重其事的说:“世界的本质并不是虚无的,总有一些哲学家为了显示自己的高深而故弄玄虚,但您知道,我只是一个认真的画手,眼里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真实的一切。”
“好的,好的,Feather先生,我无意于从您的画作中提炼出什么高深的哲学意味,作为一个商人,我更应该关心的是它能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亲爱的先生,关于这一点,您请完全放心,我的眼光错不了,您就等着瞧吧!”
眼见这个胖子从一个准心理分析师重新变回了一名满嘴废话的商人,非色不禁松了口气,他从城东坐巴士返回勿忘我公寓,途中巴士车竟然熄了火,司机跳下车去检查了一会,返回车上请乘客下车自行搭其他车回去,事实上所有乘客也就非色连同另外两个年纪稍大的老人,看上去像一对旅行中的老夫妻,在异国的街头,由于无人可以依靠,他们无可避免的抓住了唯一的同路人非色,一经他人问路,非色才发现自己对巴斯岂止不算太熟,简直太不熟悉,他在手机上找出当地地图给老夫妻看,老夫妻看不太明白,别无他法,非色决定亲自带他们走一段,幸亏时间还不太晚,按照地图上的标识,他带着老人在巴斯的街道上缓慢的行走,大约十多分钟后,一栋有些眼熟的建筑出现在眼前——菲兰特医院,非色在大楼侧面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看见了谌西的车。
非色带着老夫妇从侧门的马路向东走去,再往前两个街口,往左有一条笔直的大道,他就可以放他们自己走到目的地了,他没有打算停留,想着赶紧把他们送达街口,他就可以自己找车回家。然而绕过菲兰特医院门口的大招牌时,出来两个人阻挡了他的视线,他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想绕开他们继续往前走,可是没有成功,一个人站到他的眼前,“非色。”谌西伸出一只手臂撑住他的肩膀,“你怎么在这里?”“Feather!”旁边的模特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一点也不像上次在这家医院时见到的样子,模特笑盈盈的向他打招呼,“你好,好久不见。”“Finn,你看起来气色很好。”非色站定几秒,扯动一下嘴角,“我只是路过这里……”他转过身想继续走,被谌西抓住胳膊,“你在干什么?”他语气几近严厉,“玩跟踪游戏?”
一阵风从街道拐角刮过来,春天的风是柔和的,非色却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你的意思……”他紧咬了一下嘴唇,想压住它们不由自主的颤抖,“是说我跟踪你?”“不然呢?”谌西眼神阴郁的盯着他,“难道这是一个巧合?”可这就他妈是一个巧合!非色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吭声,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半晌浮起点笑意说:“是啊,怎么可能这么巧?”他扭头招呼了一声老夫妇,“再过两个街口就可以找到你们要去的地方了。”然后他挣开谌西的掌握,“我送完他们再说。”
谌西没有跟上来,非色把老夫妇带到第二个街口,目送他们沿着宽敞的大道慢慢往西走去,直至背影消失。他有些茫然的收回目光,站在街口愣了良久,转身漫无目的的行走起来,他突然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回去的方向,每一个方向都是模糊的、虚弱的,眼花缭乱,难辩忠奸,没有一个方向值得去奔赴。
非色心想,如果他没有坐上那趟半路坏掉的巴士车就好了,如果他没有去城东就好了,如果他没那么无聊的去画什么画就好了,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至少可以装作没有发生,这个该死的巧合在他的完美世界里画了一道口子,露出一点马脚,他没有告诉Gavin,正因为有那些缺陷,他的世界才能够被证明存在。然而现在,当缺口真的出现,他需要面对的,原来是一个如此脆弱的真实世界。
他想要反悔,这种真实不要也罢!可是他凭什么反悔?是他自己选的,走出安全区域,走进危险人间,他明明知道世事多变幻,情爱难长久,是自己活该,这报应来得多快,两年不到,两年不到而已……
手机嗡嗡响个不停,他知道是谌西,深重的疲惫感让他不想说任何话,因此他没接,后来他看到对方发来的信息:“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真够幼稚的。”非色心想,但他知道对方极度生气了,他回拨了电话过去,铃声一响,迅速被接起,“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家?”“就回。”非色简短的说了两个字,挂掉电话,然后去街边拦计程车。
回到公寓天已经黑透,他走到公寓楼梯口,不出所料,像上回他迷路时一样,一个人站在那里等待,只是这次嘴里咬着一支烟,没有点燃,楼梯口的灯照在谌西的脸上,闪着幽淡的冷光。非色没有看他,径直往楼上走去,谌西咬了咬牙,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关上公寓大门之后,气氛变得更加阴冷,非色觉得累极了,他没有去换衣服,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慢慢把自己蜷上去,阖上眼睛。谌西靠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走到沙发旁边,拿一张毯子盖住他大半个身体,蹲下身叫:“非色?”
非色张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谌西蹙起眉头,“你这是什么表情?”他露出一点生气的样子,“你觉得自己很有理吗?”
没有回答,令人难耐的沉默,半晌,非色冷淡的反问他,“那你呢?”他嘲讽的笑了一下,“你很有理?”谌西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Finn从柏林来巴斯参加他姐姐女儿的生日Party,但他要定时去医院检查身体,Emma今天有别的事情,所以她拜托我陪Finn去一下医院。”
“好啊,我知道了。”非色把毯子拉上去将自己裹起来,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侧躺下去,“现在我想睡一下。”
非色迅速的睡着了,并且奇异的睡得安静而深沉,他一夜无梦,安眠至天亮,起身发现自己在卧室的床上,谌西已经去上班了,他睁着双眼在床上安静的躺了一会儿,起床洗漱,烤了一个三明治慢慢吃掉,到书房找了纸和笔,写了一封简短的辞职信,折叠起来,找了信封装好,打电话给快递公司叫寄件员来取件,随后再打了电话给“雨夜”的老板,非常抱歉的跟他说了辞职的事情,老板十分震惊,因为毫无预兆,非色只是不停的说抱歉,告诉老板辞职信已经邮寄给他,并表示这个月的工资不用结算,而且上个月的工资他也会转回给老板,以弥补他没能提前报告辞职的事情从而给咖啡店造成的不便与损失。
然后他从谌西的书房写字桌的抽屉里找出自己的护照,打开网络预订机票,算上办理签证的时间,近两天的航班可能来不及了,他订了第四天上午的航班,没什么关系,可以先去任何地方呆几个白天加夜晚,希斯罗机场附近的酒店或者其他什么酒店都行。他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李,衣服只带了从悲山过来时带来的那些,占小半个行李箱,给春山和汪小田的礼物占了大半个行李箱,他四处看了一下,把从悲山带过来的几幅画从墙上取下来,拆掉画框,重新打包一下,装进行李箱,他做一切事情冷静有序,平常得像一个只是准备出门旅行的人那样。
上午十点半,他下了楼,从勿忘我公寓楼道口出来,街道上有一些行人,空气中弥漫着花香,非色仔细闻了闻,最浓重的是栀子花的味道,这个时节正是栀子花开,大概是昨晚没有卖完栀子花的姑娘在街角睡着了,非色默默的走到小女孩靠着的墙角,放了一张二十英镑纸币在她面前的小花篓里。出租车来了,非色拦住它,说去火车站,出租车载着他离开了这条装满风铃声和栀子花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