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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抵达之谜(1/1)

在一所高山密林的大房子中,两男一女共处,仍然是非常安静的,白日短促,他们一般去后山拾些柴禾,春山还砍了不少小乔木拖回来堆在院里,看样子可以烧到年后三四月去。夜晚漫长,他们围坐在炉火边烤香喷喷的红薯和马铃薯,春山带来的酒还有富余,吃晚饭的时候总是小酌两杯,但是第三天他们兴起了新颖的娱乐项目——在春山的指导下,做各种粑粑,包括红薯粑粑、苞谷粑粑、糯米粑粑……。由于之前春山送来了大量的粮食,家里的余粮尚算充足,非色在各种粮食里统统放上数粒干花椒,这是从布大婶那里学来的驱虫术,加之气温寒冷干燥,粮食保存得很完好,撑到过年应该还有余裕,于是非色提议,反正每日闲来无事,不如春山你教我们做吃的吧,春山想了半天,这冷天冻地的,各种原料缺乏,别的没什么可做,做粑粑倒是可以一试,虽然温度低,面粉发酵的时候可以借助炭火升温,汪小田和非色兴致盎然的帮忙打下手,用小石磨磨苞谷浆和米浆,两天忙碌下来,成型了不少有模有样的粑粑,春山洗干净两个大圆筛子,再烘干,把粑粑们放在里面呈放射状排开,看上去十分有成就感。

苞谷粑粑用小火慢慢烤起一层小锅巴,口感绵软香甜。糯米粑粑和红薯粑粑放在沸油里炸一炸捞出来,金黄焦香。糯米粑粑也可以用小火烤,烤的过程很有趣,糯米粑粑受热会慢慢鼓起来,鼓到最极致完全成为一个气球状,也像发怒的小河豚,汪小田一口气吃了好几个粑粑,由衷的向春山竖大拇指:“春山,你可真能干!”。

在一连刮了几日的小风之后,第六日,天终于彻底放晴了,日头不再像前几日一般羞羞答答,而是露出了清晰的正脸,到了正午过后,经过太阳几个时辰的照射,温度升高了起码得有个两三度,积雪表层开始有融解的迹象,若是明日依旧有这么好的日头,积雪就会开始慢慢融去一层了,然而雪融的时候,气温又会转冷一些。

春山对汪小田的假期之富裕感到疑惑,后来汪小田告诉他,因为她在读脱产研究生班,本来就比在医院上班闲一点,上次考察也是因为这样才能得空走开,这次则托了医院同事给开患病假证明,跟老师和领导打了马虎眼,挣得二十来天的病休假。春山无语的想,女人为了感情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她有感情却又一直迟迟不表达,春山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觉得这种事情外人不好管,只能随得她了。

真说起来,他们三人在这山上共度时日,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个曾相互见过一次面,真正相识不过几日的姑娘千里迢迢从北京过来,与两个男人住在被大雪围困的深山孤屋,成日里除了吃、睡、逛、做粑粑,就是面面相对,各自懒洋洋的出神,当然也聊一聊天,多半是一些奇怪的话题,而且基本都是汪小田的疑问,比如这房子为什么要建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如果山上的积雪再厚一点可不可以做个雪橇直接滑下山去?要是附近那条小溪完全冻住了能不能直接拿雪煮水吃?或者把食物包起来直接藏积雪里会不会跟冰箱一样有保鲜效果?春山和非色觉得,除了自制雪橇下山有可能摔死外,吃雪应该不至于死人,冷藏食物问题本来也不大但是有可能造成丢失,毕竟如果下了新雪人们就很难寻到原来的地点,做标记也会被掩盖,而且关键的问题是这天已经冻得跟冰箱没有区别了,为何还要把食物拿到雪里面藏起来,直接放着不就好了?至于房子的选址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山下大把的好地方,找一块宅基地易如反掌,但今日又如何与风雪冰霜为伴,体验这般仿佛被拉过慢镜头又按了静止音的时光呢?

非色想起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季,他还没来得及认识任何人,也不准备认识任何人,由于没有高海拔冷冻地区的居住经验,他的燃料根本不够烧,食物储备也严重不足,幸好那年冬天算是一个暖冬,冰封的时日不长,即使如此,他也断了整整三天粮,后来连去溪里打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他真的吃过雪化成的水,确定雪水是毒不死人的。等到没有风的时候,下山去找食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了,踩在松软的雪地有一种在云中行走的错觉。然而等到食物真正摆在面前,他却有点吃不下去,胃缩起来了,稍微撑一撑就会疼。要不是他有过丰富的饥饿经验,估计在那么冷的气温环境里,早已经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从那以后,每到冬季快来的时节,他总要去准备充足的柴禾和粮食,哪怕粮食一个冬天吃不完,来年春天放坏掉,他也会多多储备。

相对于死亡,他好像更害怕那种不安全的感觉,真是奇怪的想法,就好像还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后果比死亡更严重些似的。但非色有他自己的理论,死亡分为安全的死亡和不安的死亡两类,不安的死亡当然是因为预先知道可能死亡或者必然死亡,而安全的死亡无非是一个意外,一种未知,让人还来不及感知恐惧便完成了一个从有到无的仪式,从此,现有维度的世界中你变成了“无”,你去到了宇宙的更深处。“无”之本身虽然可怕,但世人更害怕的应该是充满不安的走向“无”,如果让非色积德消业,他定是为了换得一个安全的死亡方式修炼自己的运气。

在最自然和原始的环境里最易产生对终极真相的追问,这就是为什么哲学家总是向星空发出疑问,思考各种人生与宇宙的命题。但其实非色觉得自己在山里的这么好几年什么也没有想明白,有可能是他的大脑构造不适合考虑这些,相较而言,他对时间无限流失、自然无限循环,而空间长期静止的宇宙逻辑更有兴趣些,他曾想,如果把这套逻辑换一换,让自然不断流失、空间无限循环、而时间一直静止,则会换来这样的场景:人们长久的活着,不断的重复某几个固定场景中的生活,资源越来越少,最终因为资源的耗尽而抵达末日。那如果让自然静止,空间流失,而时间循环呢?人们会不停的死而复生,几世穿越,资源用之不竭,但地球一点点缩小,到最后人类因为过度拥挤地球负重爆炸而抵达末日。如此看来,无论怎么变换逻辑,抑或一直遵循现有的模式,人类终将抵达末日。对人类来说,宇宙将一同毁灭,但事实是,人类的末日只是人类自身的毁灭,宇宙还是在那里,它只是这一套运行逻辑坏了,可以立刻转变成另一套逻辑,当然,另一套逻辑下的生物是否也像人类一样要么自作聪明要么自作多情就很难说了。

如果宇宙真的按照非色的第二套或第三套逻辑运转,他不知道此刻所安享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是不是正跟春山和汪小田一块度过,不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是不是有人与他共同度过。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时间循环,哪怕过去不堪回首,至少有一个少年在那里,一直拉着琴,还有一个意外登门造访的青年,重复这一场意外,虽然他总是垂着眼眸不怎么说话,哪怕之后直至死去他们一直不会有交集,他也永远不识得自己,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还会重新回来,再来一遍诡异浪漫的相见不相识。在此类魔幻主义场景中,假设这套逻辑下的设定是人们记得上一世的爱人,循环到下一世他就可以做个孤胆英雄,勉力争取改变命运,比如冲上舞台直接告白,或者登门造访时直接加以拘/禁,让他避无可避,也断掉自己退开的可能。但如果设定是不记得上一世呢?他便注定只能在不断错过的记忆与求而不得的渴望里反复煎熬吗?

如今是上山来的第五个冬季了吧,第一次有人与他共同应对寒冷排遣寂寞,虽然过不了几天他们将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这座大山里的一切又将恢复原样,他会继续一个人度过漫长的时间,过多少天都像只过了一天,因为每一天一模一样看不出区别;过一天又像过了多少天,因为时间长得恨不得让人自请灭亡——这样的生活不具备意义,但它就是他选择的生活本身,它唯一的意义在于被他选择了,如若毫无意外,便能一直坚持下去。

你能说“坚持”有多伟大么?有时候人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持、坚持了什么,无非是因为他们实在别无选择,只能逆来顺受,默默捱到被命运彻底打倒或者命运放过自己那一天。其实,相比歌颂“胜利”和“伟大”,人们更沉醉于歌颂“受难”,这是人类通过被虐待享受快感,以及对自身的悲剧性充满迷恋的证明。大概“坚持”可以看作是一种相对积极的“受难”,从而受到人们的追捧。

可是,也总会有很多难以坚持下去的时刻,毕竟没有人天生喜爱孤独,害怕寂寞寻求陪伴是人类的天性之一,因此,非色觉得这第五个冬天是他来到这座山里过得最快的一个冬天,因为难得有客人来造访他,让他觉得时间突然表现了不一样的内容和形态,因而显得有了层次和断裂,这种断裂是多么生动啊,它让人感知到时间的流动和消逝,只有流动和消逝的事物才是有生命的。

所以,活着,总与断裂相关,没有经历过断裂的人活得太可疑。

转眼到了春山和汪小田上山来的第十七日,天气已经连续放晴十来天,雪化得基本上只能没过脚踝了,非色一大早起床做好早饭,一起默默的吃过早饭,他的客人们就该告别离开。汪小田从起床就一直没怎么说话,偶尔盯着屋外越来越浅的积雪神情恍惚,春山感到了一些心酸,哪怕他的家离这里只有七八里地,却也染上了淡淡的离情别绪,半个来月,他们三人每日相对,谈不上过得多有趣,但每一天都令人难忘,那种淡淡的亲密感与陪伴感,与曾经半陌生的汪小田越来越熟稔而自然的相处,她是个看上去柔弱实则坚韧又开朗的姑娘,为人也率性大方,春山想来想去,觉得除了她是个女人以外,别无被曾非色拒绝的理由。她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头天晚上,非色不在身边,春山提醒她:“明天就得下山了,你怎么想的?”汪小田盯着炭盆里遍体通红的木炭,摇摇头,春山着急了:“你真的想好了?最起码让他知道吧,来这一趟说不好都快搭上命了。要不,我跟他说……”“不用说了。”汪小田转过脸看向春山,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不用说了,”她重复道:“其实他一早就明白,如果你了解他,你就该明白他多敏锐……而且,你懂吗?他为什么不取下卧室墙壁上那两幅画。”春山呆住了,相对于对非色的了解,他更加惊诧于女人的敏感程度,这么说,她什么都明白了!春山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见的画,那两幅画的主人公自己见过,更是她熟悉的人,非色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如果他要避嫌,当然会取下画来,既然没那样做,显然他是故意的,而自己竟然一直迟钝的没在意这回事,也就是说,非色的答案从第一天起就明确的摆在那里,根本不需要谁来提出问题,他就已经预先提供了答案,他和汪小田两个人之间,早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暗中沟通,春山觉得自己独自操碎的这一片心是如此的可笑和多余。

要下山的这天仍是晴天,太阳差不多全露头的时候,春山和汪小田做好了下山的准备,汪小田在大房子里转了一圈,走到堂屋那张硕大的木桌前看了半晌,对非色说:“我可以带一样东西走吗?”非色说:“好。”于是她捡起一串白玉菩提绕在自己手腕上,绕了四圈,说:“正合适。”她举起手腕给非色和春山瞧,向非色笑了笑,说:“谢谢。”非色摇头说:“不值钱的小玩意而已,你喜欢可以多拿些去。”汪小田笑着说不用了,她往门外走,春山跟在后面,两人走出大门,走到院子里,转身向非色摆手说再见,非色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他们,汪小田忍不住了,她快步奔了回去,一头扑在非色怀里,紧紧抱住他,她哭了,泪水滂沱,打湿了非色的衣领和左肩,非色轻轻的回搂住她,用手轻拍她抽动的背部,春山看见他眼神里的黯然,还有一层晶莹,藏在眼睛里,不曾滚落下来。

下山其实花的时间也不少,因为在融雪,路上湿漉漉的,冻土层却还没有软化,因此水在冻土上就像往光滑的地板上淋了一层油,走起来直打滑,所幸春山有经验,预先在两人的鞋底缠了粗糙的细麻绳,增加了一定摩擦力,即使如此,在春山的照护下,俩人也还是摔了三四跤,好在一路小心翼翼,摔得不算狠,但是裤子都沾了雪水,湿乎乎的黏在身上,又冷又不舒服。花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到了布家岩,两个人累得不轻,瘫坐在火炉边的沙发上烤着火就睡着了,直到布大婶做好饭叫醒他们。

夜深的时候,汪小田和春山仍坐在炉边烤火,布大叔布大婶熬不住早去睡了,春山说:“去睡吧,明天早上多睡一会,不赶时间,醒了我送你下山。”汪小田低着头,半天没有动静,春山低头去看她,发现她正在默默流眼泪,春山揪着心开玩笑说:“怎么了,不就摔了几下嘛,也至于疼成这样啊。”汪小田依旧低着头,不理他,春山站起身去弄了个热毛巾来,递给汪小田,汪小田接过毛巾捂在眼睛上,半晌,毛巾渐渐变凉了,眼泪依旧温热着。

第二天早上,春山送汪小田下山,布家岩村的人告诉春山,因为这几日连续放晴,缆车开了,这样就省去了一段艰难的路程,布大婶给汪小田装了两大袋山野特产,又坚决不肯要汪小田的钱。汪小田上缆车前握了握春山的手,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春山知道她不敢回头,一回头就得掉眼泪,春山想着这半个月共过患难分享过心事的友谊,站在半山腰看着缆车慢慢往下滑去,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里酸酸的,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回家后春山给非色拨电话,竟然罕见的通了,想是他终于想起来给手机充了电,前几日天气好了些,供电公司的人整修了这座山上的传输电路,他们下山来的前两天才恢复通电。电话对面的声音有些小,但基本能听清,春山告诉非色,汪小田下山了,今天有缆车,不用自己走那么多路。非色说好,这样安全些。春山说你过两天把家里收拾好了也下山来吧,就要过年了,我家的苞谷酒放了这些天越发的醇,今年的灌肠里放了你最爱的青花椒和能把人辣傻的七姊妹干辣椒,还有风干牛肉也放了青花椒,香得不得了,你来了让你吃个够。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春山正疑心信号又断了,非色忽然说:“春山,谢谢你。”春山笑起来,说突然谢什么啊?青花椒可是我妈放的,你谢她吧哈哈哈。“谢谢你的一切。”非色说:“谢谢你一直把我当朋友。”,讲完这句话电话便断了,非色的声音透过电话传过来虽然微弱,春山却听清了每一个字,他鼻子一酸,泪水涌上了眼眶,心想,有文化的人是不是都有点肉麻兮兮的,也不怕酸掉我们乡下人的大牙。一颗泪珠不听招呼径自淌了下来,沿着鼻翼蜿蜒至嘴角,最后流到下巴,掉在颈窝里,冰得他缩起了脖子。

汪小田走后的第三天,山风又刮起来了,冷丝丝的,还带着水气,远处的山色阴沉着,对面山顶的滑雪场还积着雪,尽管融化了一半深,仍然有不少人上去,从布家岩的山坳子里看得见人影绰绰,最热闹的时候还听得到远远的笑声和尖叫声,每一年总是有许多初滑者挑战自我,春山陪客人去过好多次雪场,曾看见一些全副武装的初滑者躺在雪地里半天爬不起来,刚爬起来站不稳又摔躺下去。春山没见非色去过滑雪场,有时候约他一起去他也没什么兴致,问他会不会滑雪,他说技术不太好。春山估摸着年前气温又得下降,搞不好可能还要降一回大雪,今年真是个冻年无疑了,他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非色下山来,不然过几日又被困在山上,到年关一个人冷冷清清,还极有可能再次断电,那就麻烦了。

也是第三天,汪小田发来了信息,说是已经顺利到了北京,附了一张在首都机场的照片,留言是: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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