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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怀乡病(1/1)

首先得说,爱丁堡的冬天真是漫长得足以使人以为大自然只有这一个季节,而且常常下雨,风大得吹着雨点到处乱飞,如果人们想要打伞,通常会因为伞总是被风折翻过去而狼狈不堪,所以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总是裹紧衣服在风雨里奔跑。雨下过后又会下雪,或者雨雪交加,如此反反复复,要见到阳光成为一种奢侈的愿望。谌西喜欢阳光,可是阴沉潮湿的爱丁堡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到的城市。

谌怀雍在这座城市最大的证券交易所工作,平时忙得抽不开身,谌西通常不去多打扰他,他会直接去看望小侄女初荞和大嫂Lisa,大嫂是日本移民二代,长得像铃木保奈美,笑起来温柔得使人眩晕,这是谌西最喜欢的女性长相,他想过,如果他曾遇到一个长成大嫂这样而且愿意爱他的女孩,说不定他可以和她携手共度一生。

他通常给侄女带一个从各种地方淘来的吸血鬼玩偶,越丑越受到她的欢迎,因为那样才够酷。

大嫂在靠近圣大卫街的一条幽静小街经营一家咖啡馆,爱丁堡到处是小街和咖啡馆,最著名的咖啡馆当然是JK罗琳曾经呆在里面写作的大象咖啡馆,而LISA的咖啡馆也是最获青睐之一,大概是老板娘实在太温柔了,做点心的手艺也很出色。在冬天,爱丁堡风雨雪交织的天气把人们赶进一个个温暖的小房子,Lisa的咖啡馆内常常很难有余座,谌西如果来爱丁堡度假,大多数时间都呆在那里帮忙做些杂事,偶尔应客人之邀在中间的小舞台上拉大提琴,这里的老客几乎从他少年时期就认得他,兴致一来便请他拉上一曲,很多客人会送他五花八门的小礼物,他曾收到过一只电动青蛙,一本有关小众宗教的书和一本如何在沙漠深处活下去的生存手册,一只阴/jing状的大棒棒糖,一支伏地魔的魔法道具手杖,一枚正面印有无神论者大卫休谟反面印着受难基督的圆形纪念章,一套造型古朴的银质对戒,以及一个加大号避/孕/套。避/孕/套被他转送给了咖啡馆的一位小伙计,事隔很久之后,这位伙计不好意思的告诉他套子实在太大了,他根本无法稳住它,而且它闻起来有一股臭屁虫的味道,为此他的女朋友两个月没让他上/她的床,谌西笑得几乎从咖啡店的高脚椅上摔下去。

谌西念中学时,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基本每个假期都是在爱丁堡度过的,他人生中的欢乐至少有七成都与这座苏格兰小城有关,与这座咖啡馆有关。谌怀雍比他大了差不多十三岁,在他上中学的时候,大哥已经从爱丁堡大学毕业,娶了他的日本老师的女儿,成家立业,在爱丁堡定居,大嫂的咖啡馆经营至今,竟然已经十五六年,这个老牌的咖啡馆叫“Homesick”,怀乡,或者怀乡病,是大哥大嫂共同取的名字,代表了一个离乡去国的复合移民家庭内心深处对自己民族根源的情感认同,尽管他们很少表现出这种情感。

“Homesick”的客人们就像他们送给谌西的礼物一样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从政府官员、学校教师、小公司管理者到当地小剧场作家、剧场演员、手艺人、当地乐团演奏者、长年失业者,从老光棍、中年鳏夫、肥胖的大妈到颓废男青年、忧郁女青年,有心事的高中生、新潮少男少女,各个阶层和年龄段的人们来到这里闲坐或者弄一点自己的活计,看上去十分不着急,没有被生活所迫的慌张感,而那种为了生活奔波不停的紧张和疲乏,谌西曾在很多不同的城市,不同类型的人群身上见过,爱丁堡不会,它的节奏仿佛是从中世纪带过来的,舒缓、悠长,像大街小巷随处可闻的苏格兰风笛声。

当然,像谌怀雍这样的大金融公司的管理者是一个例外,不过他大多数时候忙于各种具体事务,精神上的压力不能跟伦敦那样的大都市中的同行相比,有闲暇的时候,他会到“Homesick”帮忙,这个时候咖啡馆就会突然冒出一群打扮入时的未婚小姐和已婚太太,每次大嫂都要笑着赶走他。

“怀乡”还含了大哥的中文名和大嫂的日本名中各一个字,大嫂叫山下乡予。爱丁堡当地熟人经常把大哥大嫂称作“怀乡”夫妇,谌西觉得又雅致又有趣味。有一阵子他的理想是也像大哥大嫂一样开个咖啡馆,工作之余就去自己的咖啡馆拉提琴,或者弄个小舞台演袖珍剧,至于地点,他觉得最好还是在爱丁堡,似乎他对美好城市的想象无法超越爱丁堡而存在。

法国作家勒内夏多布里昂在《意大利之旅》中这样说:“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的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的那个世界去。”如此说来,谌西拖带的那个世界大约百分之八十在爱丁堡,而不是伦敦、巴斯,或者其他任何地方,他主要是由“怀乡”咖啡馆、小剧院、尖顶古堡、时而安静时而吵闹的街道、巷子拐角,风笛声,阴霾的雨天,潮湿的风和雪组成的,他走到哪里都像回到爱丁堡,不论在保守的欧洲、热情的美洲还是回到祖国的江南小城,去到边远的土家乡村,那个□□牧云的高山小镇。

以前的好多好多年,谌西其实对“Homesick”这类的情感并没有太深刻的感受,如今“春牧云”这三个字却唤起了他某种类似痛苦的想念,在遥远的另一个半球,它是构成浩大宇宙的无数点中的一个小点,由于默默无闻,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就在这一个瞬间,它勾起了一个游荡在爱丁堡街头的异国青年丝丝缕缕的怀恋之情。谌西不无惊讶的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组成他所拖带的那个世界的内容,加入了一些新的元素,大山威严的静谧,冰清玉洁的溪中小鱼,稀薄的高海拔阳光,古怪的建筑,还有风在树林间穿梭发出沙沙的鸣叫,穿透窗棂时则不会发出大的声响,阳光仿佛被过滤了,清晰、透亮、冰冷,照在涂满清漆的榉木地板上,可以看见最微小的尘土在跳舞。

那一件红色毛衣实在太旧了啊,样式和质地都是很多年前的老样子,在它的主人身上,像一个古老的预谋,或者过了有效期的暗语。

谌西缓慢地踱着步子,只要在这座城里行走,你就可以从四面八方望见高高耸立于死火山岩顶上的城堡,它代表着这个城市的古老与威严。经过下一个拐角,离乔治赫里奥特学校大概两英里的街区,能看到一排淡黄色低层建筑,外墙是大约三四年前重新粉刷过的,看上去跟周围各种浅色的建筑浑然一体,谌西能一眼辨别出那座小型剧场的所在,如今它被改造成了一家纯粹的儿童剧院,充满梦幻风格的儿童剧场占据了主体礼堂,旁边的三五个房间倒是保留了以前的功能,依次是排练室,化妆室、服装道具室、休息室,全都修缮一新,从外面进去要经过一个不太宽敞的大厅和一道长长的侧边走廊,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四五岁至十四五岁的孩子们的演出剧照,还有一段时间以来排演的剧目表,谌西仔细的看了一会儿,发现大多数是王尔德的童话,还有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中的一些经典故事,像“呼啸山庄”这样的哥特风戏剧,在这座儿童剧院是没法看到的了。

谌西发现这天下午有“小王子”即将上演,这应该是演过成百上千次的剧目了吧,一茬一茬的孩子们排演着“小王子”长大,谌西买了票,走进礼堂去,观众出乎意料的多,还差十多分钟开场,场内差不多已经坐满九成,谌西在最后一排找了位子坐下,全场除了孩子和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老师或者工作人员,只有他一个成年人。他靠在座位上,一如既往的蜷缩着双腿,座位也被改造过了,狭小拥挤,是在考虑儿童身量的基础上,尽可能扩大观众的容量,为此,大人如果坐下去,腿是难以伸展开的,不要说伸展,连弯曲并拢后也感到逼仄。谌西打量着舞台布置,灯效舞美都做得很精致,跟他以前演出的时候不能同日而语。

谌西每年都来这个剧场,只要到爱丁堡就会走来这里流连一会儿,有时候会买票看表演,有时候就只是瞧一瞧,除了少数几次是陪谌初荞来看演出,他总是一个人默默的来,又默默的离开,他保持着这个稍显古怪的习惯大约十年,基本见证了这座房子改造前后的所有模样,改造前它是白色的外墙,一种淡青色的白,类似鸭蛋壳的颜色,舞台则是以淡咖啡色调为主,内墙的木质嵌板应该是质地细密的白橡木,声学和结构上的设计很成功,整个礼堂的音响效果十分出众。幸运的是,后期的改造保留了礼堂的绝大部分原有布局和设计,只是重新布置了观众座位、铺了新的地板,舞台加了一些迎合儿童趣味的元素。谌西熟悉这里的每一个细节,甚至知道哪个学校的戏剧社更优秀,他的出现频率之高让剧场老一些的工作人员基本都知道他,但他们碰见后总是相□□点头,笑一笑,或者打个简单的招呼,从没有深入交谈过。

大约两三年前,这里被称为“爱丁堡儿童艺术剧院”,由五六个校园儿童剧团共同经营,属于半商业半公益性质。后来由于资金与管理方面的问题,经营这家儿童剧院的团体变成了“Arnold儿童戏剧俱乐部”,进入了纯商业化运作,剧院名也随之改为“Arnold儿童剧院”,谌西曾在一次戏剧活动日期间见到过投资人“Arnold”,是一位非常严肃、一丝不苟的苏格兰中年男人,言谈举止看不出对戏剧有什么研究和心得,只是据说他的女儿是某中学的文学老师兼戏剧社社长。在更久之前,“呼啸山庄”上演的那个年头,这座小剧院叫“Dionysus剧院”, Dionysus,狄俄尼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是谌西最有好感的一个希腊神话人物。

但是自从“呼啸山庄”演出后的第二个年头,谌西就再也没见到过Leanne,她是一个特别有责任心、脾气温和、长相秀丽的华裔女性,当时负责联络协调他们的演出事宜,若不是有她,一群高中生的“呼啸山庄”可能连剧院的门都进不去,毕竟艺术节各种戏剧团体云集,谁都想来一出正规的表演。现今情况有所不同,很多前沿戏剧直接在街头就可以上演,他们不要求多么宏大具体的场景,往往只用几件道具搭建起一个抽象化的布景,主要靠戏剧本身的实验性和高度意象化,向观众展示某种理念,或给观众带来某种体验。然而谌西还是怀念那种在剧场演出的仪式感,每当幕布拉开的那一瞬间,他就会感觉到另外一个自己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变成令他自己也感到陌生的样子,在戏剧里过上与现实中迥然不同的生活,比如他平时是冷淡的,舞台上却是抒情的;平时是沉闷的,舞台上却可以很疯狂……舞台让他享受精神分裂般的快感。

从阿诺德儿童剧院出来,如果他还有兴致,就会步行至维多利亚街溜达一会儿,这是一条有坡度的短街,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店铺,以及各色餐馆,如果说爱丁堡整体给人的印象是古老、庄严而忧郁的,那么这条色彩丰富的小街则为它增添了几丝活泼气息。谌西常常在二手收藏品店和二手古董书店里泡上几个小时,因为总是能从中发现惊喜。

这次的惊喜是一个印有色彩明丽的绘画的木制葡萄酒架,类似一张压扁的弓,这个造型既能维持巧妙的平衡,又有很强的造型感,谌西仔细看了那上面的绘画,应是一群小市民秋日野外聚会的场景,女人们衣着鲜艳,神情愉悦,男人们则坐在食物旁边高谈阔论,近处是叶子红成一片的枫树林,远处是秋日澄澈干净的天空。谌西决定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妈妈,而送给爸爸的礼物也正好挑到了——《中世纪宗教艳史》——这真是一本有趣的书。

傍晚的时候谌西回到了怀乡咖啡馆,大嫂给他留了今日特制的小点心,他要了一杯口味清新的苹果酒,就着小点心慢慢喝。今日有一个迷你爵士乐团在咖啡馆演奏,他们演绎了一些即兴的流行曲,爵士鼓的节奏令人心跳,萨克斯管的旋律则让人出神。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窗外的人们在夜色中悠闲的来来去去,没有了雨天的狼狈,爱丁堡的人们显得更加慵懒和不慌不忙,四周弥漫着一种醺醺欲醉的闲适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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