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漫长,谌西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长时间,醒来一看,还不到七点。他稍稍赖了一会儿床,掀开被子穿衣服才觉察到气温之低,令他手臂上迅速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带的衣服不多,最厚的衣服也就是一件双层运动夹克,下半身还好,有一条比较厚的运动裤。他穿上衣服,去院里打水刷牙,天气看上去应该是放晴的,但太阳没有出来之前,照样寒气袭人,他刷完牙,又用冷水洗了个脸,一瞬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精神。他去里屋看了看,已经有几位教授起床了,此刻正坐在火边烤着,看来教授们是经常去各地考察,经验丰富,因此准备周全,此时穿着温暖的棉衣或者羽绒服,喝着土家人的绿茶,很是悠闲自在。
谌西跟教授们打过招呼,走到火边坐下来,他刚刚被冷水冰得有点哆嗦,这会儿恨不得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一会儿。布大叔布大婶正在厨房忙着早饭,春山给客人们沏茶,看到谌西进屋,笑着递过来一杯茶,说:“冷到了吧?喝口茶暖暖身子。”谌西喝过茶,果然觉得好了不少,不一会,春山又走到他身边,拿着一件半新棉衣在手里,不太好意思的说:“你穿得太少了,要是不嫌弃,我的棉衣你先穿着,前两天刚洗过晒了太阳,干净的。”谌西放下茶杯,站起来接过那件看上去并不太新的棉袄,他跟春山身高差不多,只是没有春山结实,棉衣穿在身上显得稍微有点空荡,他觉得自己闻到了衣服上太阳残留的味道,淡淡的男性身体的味道,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味,莫名让人安心。
吃早饭时又出现了三四个男女年轻人,看眉眼跟布大叔布大婶有些像,是春山的兄弟姐妹,昨晚去村里一户结婚办喜酒的人家帮忙了,半夜里才回来,他们都没有春山长得标致,身材也没有他高挑,看来春山也是他们家的基因突变者。布家的早饭并不像城里人吃点简单的面食、稀粥、点心之类的,他们的早饭甚至比晚饭还要丰盛,全都是正规菜色,这是谌西人生中规模空前内容最为复杂的一顿早饭,他第一次发现土家人的奢侈了,他十分认真的吃早饭,各种食物都细嚼慢咽,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如此丰盛的餐局,老布的确没有骗人,高山上的所有东西都好吃得令人发指,谌西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动摇,心想其实一辈子住在这山林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即便冷了点,有可能遇见蛇,但世界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地方呢?
吃过早饭接近九点,太阳露了头,呈现出一种乏力的白色,气温并没有升高多少。大家精神还不错的样子,看来晚上都睡得很好。老布提出带大家去附近的山上走一走,说是往上走有溪流,不怕冷的话可以摸鱼捉虾,林子里还有冬蘑菇可以采,这些东西都很美味,如果是自己的劳动成果,会更美味,众人兴致又一次高昂,纷纷表示要去看看,年纪大的人采采蘑菇,年经人完全可以去捉点鱼虾。小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样子想把午饭要吃的鱼虾都承包了。春山准备了一些捉鱼抓虾的工具,背上一个背篓就招呼大家跟他出发。
一路是碎石土路或者青色的石板路,夜里路两边的青草上结了一点霜,此时在微弱的太阳下闪着光,要融化的样子。走了约二里地,谌西就觉得身体微微发起热来,老布和春山都脱了棉外套拿在手里,谌西脱了里面的夹克,依然穿着春山的旧棉袄,还好棉袄不算很厚。大家兴致勃勃的到达一处山涧溪流时,大约从春山家走出了四五里地,因为走得不快,也不怎么累。溪流旁边有一处竹林,太阳这会儿有点劲头了,竹叶上的露珠把洒下来的阳光反射开去,又在竹叶的缝隙间跳跃,到处都是闪烁的光斑。众人在竹林旁边歇下来,小罗一马当先,脱了运动鞋就要往溪水里走,春山说你别急,他拿了一些准备好的饵料往一个流动缓慢的小水潭里丢下去,在旁边林子里折了一根长树枝到水里的大石头附近不断搅动,大约过了四五分钟,谌西看见一群个头不大,通体漆黑的鱼游了出来,因为水是透明的,这些鱼清晰可见,有个女教授忍不住欢呼出声,春山这时脱鞋站到了水里,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拿着一个撮箕放在水里朝着鱼游出来的方向轻轻的推过去,然后猛的向上一舀,抬离水面,惊慌失措的鱼在撮箕里此起彼伏弹跳着,众人这才发出更大的欢呼,小罗数了一下,这一次就抓到了二十多尾鱼。老布说,这种溪水鱼是最好吃的鱼类之一,它们只能在这种清澈干净寒凉的水里生长,若有半点脏污就会即刻死去,真可谓是冰肌玉骨了。小罗在春山的指导下,捧着撮箕亲自下水抓鱼去了,由于不熟练,半天没有抓到一条,原来抓鱼也是个技术活,并不都像春山那么轻松。春山很有耐性地教小罗,半个小时过去,小罗终于有收获,捉到了六七尾,高兴得站在水里哈哈大笑。春山上岸问谌西要不要去试试,谌西说好,他看到春山的小腿和双脚冻得发红,说你要不要先晒一下太阳再下水?春山摇头表示没事,重新拿了一只撮箕给他,然后去放饵,搅动水流赶鱼,教小罗和谌西配合水流的方向推动撮箕,拿捏角度和速度,经过三人的齐心协力,大约忙活了个把小时,他们收获了一百来尾黑黢黢的山溪小土鱼,老布高兴得很,说大家有口福了,这种溪水里的小土鱼在市场上最低也要卖二百块钱一斤呢,现在这么寒冷的天,恐怕要卖上三百块了。众人也没想到这种小鱼如此贵重,不禁纷纷咋舌。老布哈哈的笑,说溪水里还有一种更小的鱼,是贴在石头上长的,当地土话叫岩巴子(岩在这里要读ai),必须要把石头翻起来去抓它们,一天也抓不到多少条,味道鲜美清甜,市场卖价就更高了,一位女教授说,怪不得叫山珍,确实又珍稀又贵重的呀。
谌西和小罗挺有成就感,要知道,他们三人一个多小时的劳动,相当于挣了一千多块钱。小罗跺着冻得发麻的脚问,春山你干嘛不天天在这里抓鱼卖,这样早都发财了。春山笑说哪有那么多鱼给人抓,这种鱼生长极其缓慢,天气暖和一点才会愿意出来找吃的,可这山上一年四季没几个暖和天,它们一般都不肯出来的,今天倒不知怎么了,可能是你们运气好。他说“运气好”几个字的时候,含笑看了谌西一眼,谌西回他一个轻轻的笑容。
众人休整了一会儿,带着抓来的鱼心满意足的再往上走了约二里地,看见一片茂密的丛林,一条小溪从林中蜿蜒而过,应该是刚刚抓鱼的那条小溪的上游,溪边水草丰盛,落叶随着水流缓缓流淌,春山说这里可以捉虾,林子里可以采蘑菇,小罗又自告奋勇要去捉虾,谌西当然在所不辞,于是继摸鱼三人组之后又组建了阵容相同的抓虾三人组,抓虾似乎比抓鱼容易些,虾子没有鱼那么灵活,身体也不够滑溜,所以逃生技能远不如小鱼,加之春山准备了专门的捕虾笼,笼子是用藤条编织的,简直是抓虾神器,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抓到了大半篓子,看上去十多个人吃一顿完全没问题,不过春山并没有停下来,“再多抓一些吧”他说:“反正也不赶时间,我有个熟人爱吃这个,顺路给送些去。”
林子里采蘑菇的人收获也不少,除了市建院的几位同志外,属汪小田采的最多,据说冬菇最养人,味道又格外好,两位女教授采得也不少,但其中一位采了两朵颜色鲜艳、异常妖美的蘑菇回来,建院同志说那是毒蘑菇不能吃的,女教授说,我知道的,但是太好看了舍不得扔,大家都笑起来,说不如做成个标本带回去吧,算是这趟旅行的一个纪念。时间尚早,不到十一点,春山说再往上走一点有一个小山凹,那里可以采野生刺芽,众人欢欢喜喜的重新出发,春山用背篓背着大家的野蘑菇,鱼虾用装了水的桶提着,得把它们活着养到家,到时吃起来才新鲜。谌西想从春山手里拿过鱼虾桶,被春山挡住了,春山想了想,把背上的背篓拿下来递给谌西,说:“你来背这个吧。”谌西点点头,知道是因为蘑菇没什么重量,才让他背。
到了一片长满杂木的山凹,春山教众人识别刺芽,讲清楚了采摘方法,众人四散去采摘。春山从大桶里分了一部分鱼虾出来装在一个小木桶里,说我先去给我一个熟人送点鱼虾,他就住在往上二里地,很快就能回来,让大家边采刺芽边等他。谌西想了一想,说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我想再往上面走走。汪小田听了,也说想再走走。小罗的样子也有点想去,又觉得还是要留下来照顾教授们,教授们赶他,说年轻人多走走去,我们没什么问题。市建院的同志也保证说没问题,来回最多也就个把小时的时间,出不了什么事儿。于是,抓鱼摸虾三人组外带一个姑娘继续往山上走,这也是一行人中最年轻的组合,走起来脚程明显比先前快了不少。海拔越来越高,山风也越来越凉,据春山说他朋友家所在的地方,海拔大概1800米左右,他家1400多米,因此他朋友那里的气温比他家还要低上两度左右,到了冰雪季,他朋友那儿会先见到雪,冰冻期也更长。
越往高处空气越稀薄,阳光显得更强烈和清晰,透亮透亮的,只是气温低,被冷洌的山风一吹,阳光带来的那点热度变得有气无力。因为一直在活动,四人并不觉得冷,谌西和小罗反而觉得小腿和脚在持续发热,有麻麻痒痒的刺感,是皮肤在冰冷的水里浸过后遇热的反应。走了约摸二十分钟,春山指着稍远处一片杂树林说,能看见那片林子吗?他屋子就在那背后。
谌西发现他们又到达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处,极目望去,视线会被前方更高的绵延的山峰挡住,这片山脉并不是周围最高的山峰,滑雪场建在附近更高的那座慈山顶上。如果把目光放近一点,前方长着密密的树,基本看不到房屋的影子,可见春山说的这片林子的密度非常大,相当于一片防风林。再走四五分钟,拐一个弯,终于窥见了房屋的一角,而树林也看得更清楚了,是一片以针叶树为主的杂树林子,冷杉、云杉、落叶松、榆树、刺槐等等,有一些阔叶树谌西叫不出名字,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枝干嶙峋,在冷风中倔强的挺立着。弯曲的山道旁是顺势蜿蜒的小溪流,有细微轻灵的水流声,显得山里愈发幽静。
谌西有点疑惑,这家人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高山上,且离人户集中的村落那么远。在他的印象里,这种高寒荒僻之地,大概只有武功高强的侠客或者淡泊名利的隐士才有可能居住。穿过杂树林,又是一小片竹林,一条仅容单人行走的小石板路通向屋子,这条小路是隔一小段距离铺一块石板,但间隔着实有点大,只能跨着令人不太习惯的大步子才能准确踩在那些石板上,如果步子小了就必有一只脚踏在泥地上,一跛一跛的走过去。四人迈着奇怪的大步走过这条小路,看起来是一副迫不急待的样子。走到近前,谌西却呆住了,不光是他,小罗和汪小田也惊奇的张大了嘴巴,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形容初次见到这房屋的观感,大是第一印象,旧是第二印象,又大又旧且毫不讲究建筑技巧和建筑美学,给了两个从事建筑行业科学研究的专业人员以巨大的冲击,这还不是一般的遍布中国小城镇的那种建筑的庸俗无特色,而是任性妄为、随心所欲造出来的惊人结果,它是砖木结构的,占地阔大,从外面看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有数扇木格旧损的窗户,此刻都关闭着,窗玻璃差不多是完整的,偶尔见到圆形的小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打破的,昨晚结的霜在阳光的照耀下化成细小的水痕印在玻璃上。房屋有四层,看得出年代久远,房屋外墙面的板材在温度干湿变化下扭曲变形,裂开最大半指宽的缝隙,但板壁看上去有崭新的光泽,应是主人给上过一层清漆,这样可以令木材少吸水,少侵蚀,也有利于冰雪季的防寒保暖。
偌大的房子周围寂静无声,好似无人在家,谌西疑惑的看了春山一眼,春山径直走到屋外围着的一圈篱笆前,拉开围栏,走到大门处叩门,大门上有一个铜制的门环,在春山的拉动下和木材撞击发出沉闷的梆梆声,隔了一两分钟的光景,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自门内探出一颗头,头的主人似是有些发愣,瞧了瞧门外阶沿上站成一排的三个陌生人,疑惑的看向眼前的春山,“春山,你咋这么早过来了?”“不早了。”春山笑着打量他:“你不是还没睡醒吧?”招呼谌西三人进屋里去,向屋的主人介绍说“上山来玩的三个客人,小谌、小罗和小汪,昨晚住我家,今天一早带他们上山捉鱼摘野菜,顺路来给你送点鱼虾,他们没事也跟来遛遛。”又告诉谌西他们,这位主人姓曾,叫他小曾吧。
没睡醒的主人蓬着一头四处支愣的乱发,向陌生的客人点点头,他披着一条彩色的羊毛毯,毯子快要从肩上滑下来了,露出里面净白色的棉布睡衣,他的脚上踩着一双黑色描金纹的布鞋,谌西见过春山家里为客人准备的拖鞋,也是类似的金纹黑布鞋,想必是来源于土家人的自制。这位主人的脸暂时难以描述,因为被头发遮住了大半,显而易见的是他是一个男人,且年轻,刚刚打开门时,抓住门栓的双手指节修长,皮肤润泽有弹性,是属于年轻人的手。他的身高比春山稍矮一点,体型偏瘦,而睡衣裤过于宽大,显得整个人削长单薄,睡裤的裤腿稍微盖住了脚面,随着脚步的移动,不时露出伶仃的踝骨,在屋内稍显幽暗的光线里,那一处的皮肤反射出苍白色的光晕。
春山把带来的鱼虾养在院子中一处水池里,水池不大,跟春山家一样,也是用剖开的竹子作水管引来的山泉水。春山又熟络的去了堂屋旁边的厨房沏茶,主人则不知从哪里搬来四张枣红漆木椅,放在堂屋靠窗一角请客人们坐下,在等待茶泡好的时间里,主人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跟这几个不速之客搭话,他在客人们面前稍稍站了一会儿,说你们先坐,我去换下衣服,说着便走到隔壁偏房去了,随后响起踩踏木质楼梯发出的蹬蹬的脚步声。
谌西只觉得这房子由外而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另类,整体建构不讲究也就罢了,内里布局更是浑不讲理,光是眼前这个堂屋就大得惊人,除了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几乎什么也没有,桌子和柜子就像是为了跟阔大的堂屋配套,同样大得令人咋舌,那张桌子看上去像一张大床,谌西目测可以睡至少两个身量高大的成年人,柜子之沉重庞大,令谌西怀疑主人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柜子,而是一堵墙。他暗中呼了一口气,与小罗和汪小田互看了看,另外那两人露出同一种讶异又迷茫的神情,小罗说,“这个屋子,真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低头挠着脑袋笑了起来,汪小田四处张望,说:“我真有在这里演一出舞台剧的欲望。”她哈哈笑起来,“这比我上大学时的学校剧场舞台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