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从窗前飘过,晚霞裹着落日降落。
屋内萧条,废稿散乱地叠在桌上,墨迹沿着数学家都懒得计算的曲折角度攀爬,成了一首自由诗。它不好读,也没有用。因为作者写小说,而不是写诗。
他就着乏味得使人反胃的白水,又吞下一片苦涩的咖啡因补充片,喉头滚动,像打冷颤一般兴奋。药物或许可以补充大脑活力,却难以合成“灵感”。叙述者需要少许欢喜来引发灵感,比如成人电影。可打开播放器看见赤裸身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对两个生物的纠缠动态毫无兴趣。对他来说,本该有两种针对创作之病的特效药,欲望与忧郁,它们的有效成分都是“不满足因子”,因不满足而产生行动力。然而只谈成分不谈剂量必然是流氓的把戏,欲望和忧郁的极限都是病,死路一条。这家伙就是纵欲过度和忧郁成疾的典型案例。
但他还没死透。创作是一场灵感战争,作者还有“亲身体验”这种保底武器。然而现实生活实在枯燥无趣,还严肃至极,那些乏善可陈的故事没有市场吸引力。谈及“精致”,他便趋利避害而矫揉造作,谈及“爱”,他便感到真切的空虚。他自作孽,成为空虚之牢的囚徒,以消极悲伤为借口开始逃避。
那么这人能否获救?那本就是一个值得叙述的故事。我不介意与你分享这个关于创作的第一人称故事。
但是上面一大堆胡乱的分析都不是我说的。站在第三人称凝视自己,着实无趣。这种可笑的东西怎么会是我说的呢?这是魔鬼教我说的。那家伙吃了我的稿子,骗走了我的灵感,还夺走了我的话语权。四舍五入,他就是要了我的半条命。
请不要担心,我没有激动,也没有生气,事实上我十分冷静。用“某个名人的某句名言”来旁征博引,作者需要客观而冷静地叙述一个故事,他既在故事之中,又在故事之外。
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小说作者,写的东西一直没人看,很累很苦。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换来一点东西,不需要很多,一点点就好。那天傍晚我吞下咖啡因药片之后看见窗外又团黑影。那是真的!我能看清他的轮廓,幽暗之影没有实体。他通过类似声波却不是声波的神奇媒介与我沟通。他说,他是魔鬼。作为一个热衷于荒诞素材和奇妙体验的创作者,我十分诧异,并且确信自己罹患精神分裂。然而那古怪的黑色生物对我说:“不要怕,我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魔鬼不同于怪物、古神、恶灵、妖怪,他们本身是一种需要与人沟通才能迫害人类的神秘生物。怪物是纯粹的异种生物,往往自娱自乐;古神是狂信徒崇拜的对象,有组织没纪律;恶灵是躲在虚空里捉弄人的;而妖怪,它们多半源自人类对自然的幻想。和他们不一样,魔鬼是妖物中的传销产品推销员。表面上看魔鬼是亲人类的,但是实际上他们是坑人类的。如果没有人类,魔鬼难以生存。
魔鬼先生(如果他算是雄性)是个优雅的异形生物,举手投足仿佛古典执事。他走到我面前弯下暗影之腰,彬彬有礼地鞠躬,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那你说。”我端好小板凳坐在他面前。
“你需要金钱与魔力,才华与功名,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他说着,望了我一眼,转而盯上我的稿子,“但是我需要你的稿子。”
“您要我的稿子干什么?”
“吃。”他用手指去指他的嘴,如果那团阴影是他的手指,他的嘴。
我习惯手写,就算我有电脑手机等现代设备,还是喜欢手写稿子。写作者们多多少少都有一点私人癖好,我的癖好就是用不同的笔在不同材质的纸上书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稿子是武器,是珍宝,也是血和命。这位看似和蔼实则狡诈的魔鬼先生的确比我预料的更懂我。事实上,魔鬼本就有看穿欲望,洞察弱点的能力,就跟人类具有读写听说的能力一样。所以我没有必要诧异,理性告诉我,这很正常。但是实际上,我的表现不在理性的控制之下。抱歉,我控制不住自己,然后骂了他一句傻'逼。
魔鬼先生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没有回骂我。他只是用魔法开启我的网银账号,字正腔圆地念起我的每日花销。这人做事十分仔细,朗诵余额的时候连个小数点都不落下。
“11.83元,”他说,“电影票都买不了。”
“难道你能给我钱吗?”
“让我吃稿子。”
他飘到我的书桌前,贪婪地用手拎起一片纸。那上面漫游着一首乏味的现代诗。
实话说,我是个不称职的作者。我的作品从未给我过什么,如果痛苦也是一种回报,那它们已经成功用“痛苦”这种该死的货币淹没了我。可是作品本身是作者的一部分,那是他的血,淋巴,胆汁,黏液,灵魂切片。问题是——出卖灵魂与魔鬼做交易——这种俗套剧情竟出现在我这个作者身上,令人唏嘘。
“你缺钱吗?”他十分友善地问我。
我能回答不吗?不能。文人空有傲骨,却架不住现实问题。两袖清风,胃袋空空。他们往往是贫穷的,继承大笔遗产的富二代除外。作者需要生存,需要灵感,需要书籍,需要酒精药物,诗和远方……这一切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因此,我点头,肯定了自己缺钱的现状,顺手给了他一篇稿子。
那是我昨天写的故事,名字叫……啊,我忘了。总之,我把稿子给他吃了。
魔鬼把稿子吸入口腔(如果那片阴影是他的口腔),笔迹开始扭曲,墨汁被他吸入胸膛。他开始激动,并且索要更多。作家的灵感是苦涩而优雅的,魔鬼像品尝咖啡一样享受它,忧愁则像蓝丝带一样缠住了我。
“那我的东西呢?”我质问道。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响了,我账户上多了很多很多个零。然而我想再看看稿子的时候,桌面已经空了,一尘不染。他吃得太快,悲哀过去得太快。我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情感属于狂喜,我兴奋地握着手机欣赏上面美妙的金钱——那一串虚拟数字。而那魔鬼在我身后,轻轻贴着我的背脊。一股动人的恶寒向我涌来,我开始颤抖,就像是摄入过量咖啡因那样失控地手抖。与魔鬼做交易,无疑是一件奇妙之事。
我原以为这快感会持续很久,后来才发现,那是我太天真。事实上,第二天我从床上醒来,开始感到莫名的无助。空虚,恍惚,忧郁,好似有千斤重力压着这幅身躯。
“我怎么了……”我头疼。
魔鬼陷在我的身体里,从后脑勺探出一个头。漆黑的暗影告诉我,“你只是缺乏灵感。”
“我的脑子是空的,”我说,“我想不起来任何有关作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