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里唱的,都是假的。
故事里说的,也不是真的。
你所说的,大概也是骗我的。
舜华真的喜欢过百里昇吗?
叶九真的喜欢过杜白白吗?
我真的喜欢过你吗?
他忘了好多东西,原本笃信的好多事情,他已经找不见答案了。
在失去那个人之后,他一开始总是在想关于那个人的回忆,但他越来越不能清晰地想起那个人的脸。时光之河从没有冲刷得那么匆忙那么急速,那条河流无情地推着人往前走,日日夜夜,从不停留。
他找到了所有关于那个人的照片,把那些照片一张张冲刷出来,然后贴满了卧室的墙壁,但他还是在一点点地遗忘有关于她的事情。
那个人那么重要,而他就要记不清了。
在失去那个人之后,他的卧室总是拉着深色的床帘,也不开灯,无论白天黑夜,他拒绝看一丝一毫投**来的光。
他曾经遇见并且拥有过这个世界最璀璨的光芒,后来他失去了那束光,从此以后,任何的光都会刺伤他的眼睛。
他的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心理作用。
他唯一赞同的就是这句话,那个人让他的心脏生了病,从此以后,他的眼睛害怕光亮,因为他知道,哪怕直视着日光,也再不会有一个人背负着这世间无数的光芒披荆斩棘而来,来弯下腰,对深陷黑暗的泥沼里的他说一句话,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只要那个人还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便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门外似乎有人在敲门,那个人锲而不舍地敲了半分钟,见杜白实在一点反应也没有,充耳不闻的样子实在叫人束手无策,敲门声便停止了。杜白等了一会,内心麻木地想,大概走了吧。
但门外忽然传来了声音。
于文的声音。
杜白怔了一下。
那的确是于文的声音,但他说的话他实在没有预料到。
于文在门外,声音低低地说:“少爷,夫人想跟你谈一下。”
夫人?
于文会在他面前叫谁夫人呢?
有些记忆仿佛埋进了深深海底,然后由于什么东西拉拽着,又从深深缠绕的海草之中显露出一点模样。
一点遥远古旧的时光里的模样。
杜白靠坐在深色的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下,他埋着头,闻言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个人,好多年不见,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
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那个男人那里又栽了跟头了吗?
他已经长大了,遇见过世界的光,虽然后来又失去了。但那个人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呢,明明已经那么多年音讯全无了?她以为他还像年幼时一样毫无反抗之力吗?
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声音。
贵妇人站在门前,有点紧张地扣紧了手指。
于文看了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安静地站在一旁。
贵妇人紧张地酝酿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话,只这一句话,就让杜白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睁开过眼睛了,此时忽然睁开眼睛,虽然眼前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
像是失去什么的疼痛。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她说,“但我曾经见过叶九。”
“你想知道她跟我说过什么吗?”
杜白慢慢地坐了起来。
大多数的不夜城都是这样的,迷离曼丽的灯火,倒映在每个人的眼睛。
杜白握着方向盘,远离这座城市的灯火,向着城郊而去。
不是所有奢华昂贵的建筑都会存在在城市中心地段的,有一些建筑因为一些特殊要求,而被建在了城郊。
比如说心理疗养院。
带一个花圃,种很多曼丽柔软的花,根据季节而种,于是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占地广阔,围着这座建筑走一圈要一个多小时。在夜里抬头看天,能够看到由于远离城市光污染而能够被重新捕捉到的星星。
杜白抬头,看见头顶群星闪耀。
今天于文带来的那个人站在门前跟他说了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关于原来她们俩曾经见过,并且还是她去找那个人的。
关于原来她曾经那么为他考虑周详,邀请了那个人来看她的演唱会。
黑暗中的杜白动了动眼睛,并没有说话。
直到站在门外的那个人说了一句话,让他安静地拉开了门,见到了许多年都没有见到的人。
那个人说:“你还记得叶九的经纪人季云青吧?他交给了于文一件东西,是叶九的东西。”
“她留给你的东西。”
他拉开门的时候,于文和那个人都抬头看他,虽然他佝偻着身子,看上去形销骨立。
苍白的脸颊,由于几天没有进食而导致的消瘦,以及,他曾经因为那个人而亮起来的眼睛又陷入了更深的更黯淡的黑暗里。
那个人的离去,熄灭了他整个世界的光芒。
站在面前的那个贵妇人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堪堪落下泪来,而于文也几乎红了眼眶。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就脱离了幼年时看着少爷深陷黑暗里的无助,他成为少爷的臂膀,为少爷遮风挡雨,但挡不住有一个人披荆斩棘地刺入杜白的生命,而那个人以这样的方式离去时,抽走了杜白的所有的希望。
所有的光。
但杜白只是一言不发地拿走了那份东西,然后便沉默地关上了门。
贵妇人和于文张了张嘴,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文只好苍白地对着重新关上的门说了一句很苍白无力的话,“少爷,人已经不在了,请你节哀。”
“如果叶小姐还在的话,肯定也不希望你这么伤心难过的吧。”于文没忍住,说,“肯定会希望你活下去的吧。”
那天的事故之后,杜白几乎立即就处于了崩溃状态。
叶九被徒劳地推入手术室抢救,即使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医生就宣布了她的死亡。
当时杜白就像发疯一样逼着医生收回那句话并为此道歉,他一直抱着那个人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他紧紧握着那个人的手。他赤红着双眼对医生说:“你不要胡说八道,她不可能死的。”
“她还没嫁给我,怎么会死呢?”
叶九九还没嫁给杜白白,说好的一生一世还没有走完,怎么会死呢?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医生呢?
这个人对他多么重要啊,她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他的灵魂。
他的光芒,他的世界,他的一切。
但倾尽全力,杜白也不能让叶九活过来。
然后杜白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房间里一丝光线也不露,就像是他倔强地觉得,他失去了世界的光,那么这个世界便没有光了。
这个世界,便没有光了。
他待在那个房间里,浑浑噩噩,不知时间流逝,不知此时何年。
他好像被塞进了一个更小更黑的匣子里,他好像失去了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他好像记不得,他到底是不是人世间的人。
他有时强烈地想要去死亡,但是他总是舍不得。
东方神话里说人死去之后会失去意识,会走过奈何桥喝碗孟婆汤,然后前尘皆尽,以便重新开始。
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忘记她。
他靠着记忆活下来,在反复摩挲之中重新回溯记忆里的一幕一幕。
他昏天暗地没日没夜地睡觉,他不总是能梦见她,但只要梦见一次,便是无上的恩赐。
他有时会弯着眉眼笑一下,就像她通常所做的那样。
笑完之后他对自己说,对已经消逝的那个人说:
“这个世界是世界是你的遗产,而我是你唯一的遗物。”
杜白安静地抬眸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星星的光芒穿越无数时空投射在他的眼睛里,但这个人的眼睛倒映不出光芒,黯淡得像是已经死去的石头。
面前的心理疗养院他已经很久没来了,大概有近三个月了吧,从他认识叶九开始,他只要看见她就会好很多。
可以不需要医生,只靠药物也能够撑下来。
而后来他的用药次数越来越少,因为那个人带来的光芒万丈,足以让所有的黑暗和悲伤无所遁形。
杜白压了一下眉宇,然后低眉,对着自己笑了一下。
三个月啊。
原来他们的相识,只有这么短暂的时间。
却像横贯了一生那样漫长。
杜白在楼下的花圃里摘了把满天星,他用一根红绳把那把满天星扎了一下,然后抱在怀里,一步步地朝着楼上走去。
这座疗养院由上而下都散发着暖黄色的灯光,可能这样的灯光对于心理疗养更加有效一些。
世界很安静,杜白在一步步上楼的时候,脚步一顿,然后向后移动了一下。
但他停住了。
因为他低眉,看见了怀里抱着的满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