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迦十年,司马翩尘与母亲入宫八年后。翩尘十三岁,距崔珉受封贵人,翩尘受封兰陵公主也已六年。
此时的翩尘,已不叫司马翩尘,司马这个前朝旧人的姓氏,犯的是禁忌与避讳,宇文家的天下,如日中天,声望正隆,号称“开皇之治”,前朝旧人弱女,在此庇荫下,偷得一日浮生,也没人再计较她的名字。
当日元帝临幸其母,欢愉之间兴到浓时,不免说些情话:“珉儿,你历经坎坷,方有缘与我再次得见,你的女儿,我也自当疼惜,视若己出。我与皇后育有四女,皆已成年出嫁,难得天赐这个雪玉般的小女儿承欢膝下共享天伦,就叫她阿五吧。”
君无戏言,于是司马翩尘成了宇文阿五。
既姓了宇文,不论出身高低贵贱,之后的光景,自然再与庶民臣子不同。宫人们也长了眼色,识得皇上对崔贵人的恩宠,见了这半路来的小主,也懂得讨好卖乖,宇文阿五在这光影斑驳萦绕旧时记忆的皇庭中,出出入入,俨然自觉身居四五人之下,万千人之上。
这四五人,除了帝后与母妃、东宫太子宇文晟、再有便是那名为庶兄实为姨表兄的孝王宇文稚,此人与太子同岁,却于十岁那年被父皇送去了“仙家”学艺,不必在宫中碍眼。
至于皇兄之母崔淑妃,则连前排四五人的资格都算不上,还要位列她这挂名公主之后。因为父皇时常与母妃、阿五共叙天伦,这崔淑妃得见天颜的机会,还赶不上公主多。
公主阿五内心雪亮,知道自己不招皇后的待见,皇后高高在上,连天子都敬畏她几分,阿五这种小蚂蚱自然也少有机会在她面前寻不痛快。
东宫太子,贵为储君,传说中应该是轩轩韶举,出入如游云惊龙才是,现实中却因帝后中年得子,宠上了天,在宫中几乎飞檐走壁,跟个美猴王似的。
宫中还有两位存在感很强的主儿,为当今天子宠臣,裴定芳裴大人的两位公子。
前朝立国数百年间,皆依赖于各门阀世族,几大世族姻娅相连,相互顾结,主臣相托。当今天子宇文渊,既南迁定都,也承袭了这南朝风气。
孤独氏本与宇文家同为鲜卑八大贵族之一,也是最早与中原各氏族联姻的。当今孤独皇后已故的父亲独孤放,即为废惠帝之舅,其祖父独孤献亦为前朝宣帝之国丈。
废惠帝司马祁与被赐自尽的清河王司马庄本为一母所出,却同室操戈,最后便宜了宇文家的天下。说来,司马庄遗孤翩尘阿五,也有祖母独孤氏的血脉,还是当今独孤皇后的小表妹。
司马祁正妃裴氏,司马庄正妃崔氏,背后外戚均为前朝巨擘,关中之乱六年,分站两营,打得天昏地暗,独孤放亦在两军对垒阵前督战时成为崔氏旗下大将、当年的武林第一高手风停月刀下之鬼。
孤独氏到本朝固然已在中原根基深稳,但折损了家主独孤放,独孤皇后为避外戚干政之嫌又刻意让独孤氏子弟韬光养晦,元帝一朝,几大世族中便以与元帝一起平定关中之乱的功臣裴定芳大人的河东裴氏为尊。
裴大公子隽廷长太子三岁,十二岁时即在贵族子弟骑射大考中一举成名,精六艺,通典籍,奉旨入侍东宫,十五岁领太子中庶子衔,封左卫将军,受教授护佑太子之职,总管门下坊,掌宿卫营兵,东宫各署事务需要皇太子决策时,皆由中庶子裴大人阅览、管理,手下还有一干能人协助理政。
裴二公子裴靖,领太子庶子衔,封右卫将军,精通医术,主事典书坊,司东宫典膳、药藏。
这兄弟父子三人,可谓当世第一权宠,礼遇非凡。
阿五初入宫时,不过五岁幼女,生得冰雪玉团儿似的,彼时母亲崔珉尚身份低微,只是在崔淑妃的玉碾宫中干些杂事,每供差遣时,便把阿五放在宫门口。
阿五素衫绿衣,头上乱歪歪扎两个髻,衣服还是拣宫人们的旧衣来穿,宽袍大袖,没有一件合身的。
这日自顾自捉蚂蚱追蝴蝶,一不小心就被裙带绊住,轻飘飘晃悠悠的一个小人儿眼看就要斜飞着撞上宫门口的石柱子。
彼时裴氏兄弟刚奉旨入宫,十二岁的裴大公子任职东宫侍卫,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如名剑出鞘。
七岁的裴二公子还是个半大孩子,仍带着几分羞怯的孩子气,初初入宫,免不了好奇的东张西望,刚好看到这么个小人儿要“以卵击石”,不由得张开双手飞奔去接住,两个孩子撞成一团。
阿五乌溜溜的黑眸子一转,已看出这衣着华贵的两兄弟在宫中身份不凡,一手揉着额头的大包,一手便牵住赶过来扶弟弟的裴大公子的衣裾,顺势在他的白衫锦袍上将自己的鼻涕眼泪混着手上的乌黑尘土擦了一身。
裴大公子素来爱洁,却不忍向这玉雪可爱的小人儿发作,只好单手扛起她,一手牵着弟弟,送去宫中太医处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