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幽子去济南郡之前，朕问他，待兖州、青州平定，他要什么赏赐。平幽子说，他说，‘平幽子’的‘幽’，不是‘幽居恬泊，乐以忘忧’的‘幽’，而指的是幽州。”

平家祖籍幽州范阳，幽州已失百年，收复无望。平鸷的祖父给平幽子起这个名字，是要让平幽子时时刻刻念着幽州，念着故土。

而平幽子向赵钟讨的赏赐是，有朝一日大吴能够平定幽州，他愿携平家匿迹于朝堂，永不入仕。

当时平幽子带着平径一起来的，平幽子说平径是他捡来的，武艺不错，还跟着平幽子学了几年兵法。后来平径带着平鸷兄妹逃出来，赵钟念他护主有功，就封了他为五品荡寇将军。

“去年冬月二十四，好像是这个日子吧，滕先生在豫州找到了你们，带你来建康。滕先生那天问朕，要不要见见平家的遗孤。朕说，不见。因为朕当时没有脸见你。平幽子为朕守着济南郡，一守就是六年，却因为朕，是朕在兵马钱粮调度是上的失误才殒命。

“朕真的没脸见你。现在济南郡重新归属大吴，朕势必要南燕小儿血债血偿，以慰功臣良将在天之灵。今日见到你，朕也算是对得起平家了。滕先生要带你和你妹妹回正则堂，你就跟着滕先生去吧。平家人气性

高，朕的赏赐不一定能看得上。

“朕今日就给你个恩典，以后你想入仕就入，不想入就不入；待你弱冠，若不愿入仕，则秩一千二百石，和郡太守同俸禄；以后平家子弟若是违反大吴律例，不会株连，不加重刑，幽禁即可，由天罚之。”

“陛下，您的赏赐我万万不敢受！”平鸷急忙跪下来叩头行大礼，他被赵钟这一番话说的红了眼眶，硬憋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父亲和母亲从来都没有和他讲过平家先祖的事，也从来没有对他提过朝堂。

这是平鸷第一次听到父亲坚守济南郡的原因，那个温文儒雅的父亲，喜欢游山玩水的父亲，原来还有着这么刚毅的一面。

这是文人的傲骨，这是平家“上德若谷”的胸襟——为国为民，守一方安宁。

赵钟一手撑在案上扶着额，他说了这么多，也觉得累了，他说道：“该你的就是你的，朕让你接着这份赏赐，你就接着。你出去吧，外面有人带你去用膳的。”

平鸷看了滕芷兰一眼，滕芷兰对他点点头，平鸷就谢了恩出去了。等出了门，他才用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

滕芷兰见平鸷出去了，对赵钟说道：“自古皇帝都是这样，摆出一副求贤不得的模样，好让臣子给你们卖命。

“挚哥儿还是个孩子，你给他讲这么一大段，他只能感恩戴德地收着。你是心安理得了，平白惹挚哥儿记起旧事伤心。”

赵钟斜靠在软垫上，叹气道：“你这人真是嘴上不饶人，朕明明说的都是真心话，到你这朕就是装模作样、收买人心了。”

忽然，滕芷兰两步走到赵钟身旁坐下，伸手去摸赵钟的脉。赵钟登时坐起，甩开滕芷兰的手臂。

赵钟急道：“你要干什么！！”

“诊脉。”滕芷兰以不容赵钟拒绝的语气说道，一把捏住赵钟的手腕。赵钟又急又气，却挣脱不过，他还不能喊人进来、处罚滕芷兰以下犯上，只好对着滕芷兰吹胡子又瞪眼。

滕芷兰摸完了脉，说道：“我让灵均堂给你的信，你收到了？”

“收到了。你不是从来都不管这些的吗？怎么突然给朕来这么一句‘无子嗣，断江山’？”

滕芷兰站起身，气的在御书房里踱步。忽然转身对着赵钟，低吼道：“要不是今日看见了，你到底还要瞒我多久！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吃的是什么药！”

赵钟苦笑了一下，说道：“朕还想着能瞒你多久是多久，你这人眼睛太毒，一眼就瞅出朕吃的药不对劲了。朕吃的是保命的药。”

“你有病为什么不早早找我来治！你是在饮鸩止渴知道么！这药只能缓解疼痛，别的一点用处都没有。拖得越久病情越重，到后面吃再多也是生不如死！”

赵钟叹了口气，整了整衣袖，缓缓说道：“滕先生，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会没有皇子么？”

赵钟缓缓道来，原来，十年前，肖璇大军力压五斗米教，那个劳什子教主早些年往宫里秘密送过许多太监。后来他被肖璇逼急了，就派人给赵钟下了毒。

赵钟命大，命是保住了，但是身体已经受到损害，无法复原，子嗣上也无望。

“从去年开始，朕的眼睛已出现症状，看久了东西就疼，时常要用热水敷。朕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不易了。朕了解你的，朕怕你知道了，定会急着帮朕物色能委以重任的养子，然后受此挟制，做事情会畏首畏尾。”

“所以你就瞒了我十年！为什么我早些年帮你诊脉都是好的？！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武尅呢？他是哑巴还是瞎子？！”

“除了专门给朕配药的人，再无人知晓了，武尅也不知道。早

些年吃这些药有效，脉相上也看起来是好的，连朕都时常忘了这件事。自从去年秋天，才到了这个不能好的地步。”

二人沉默良久，滕芷兰与赵钟面对面坐下，说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看你的脉相，你顶多还有两三年的时间，之后就会灯枯油尽、枯竭而死。你没有子嗣，赵氏江山后继无人，到时候宗室子弟争夺皇位，你要我正则堂以后去辅佐谁？这吴国怎么办？前朝的八王之乱你忘了吗？！”

“等朕死后，谁最有能力坐稳赵氏江山，滕先生还看不出来么？滕先生心里早就知道了，不然为何还会给朕传‘无子嗣，断江山’的信呢？”赵钟说着说着，已经红了眼眶。

“滕先生，朕二十二岁登基，那年你十九岁新任正则堂堂主，你我二人为这江山，合力十五载。朕这一生别无他求，就想看到大吴的复立。

“等南燕灭了，朕手里的三十万扬州兵，分五万给徐步垠，他扶持朕这么多年，朕也得保住他。剩下的二十五万兵，全部带去攻打后秦。朕想在这最后的两三年里，亲眼看到幽、冀、并、司、雍五州重新归属大吴。这是朕最后的心愿了。”

赵钟双手覆在滕芷兰的双手上，用力握了握。赵钟手指冰凉，这用力一握也没有多大劲儿。

赵钟说道：“朕不叫你先生了，芷兰，朕求求你，帮朕做完这件大事吧。朕信任的人里面，只有你能做到。朕知道，你从来不是因为朕是皇帝而辅佐朕，而是因为你觉得朕值得你辅佐。现在，朕要做这件让你值得辅佐的事。”

滕芷兰扭过头去，他不想看赵钦的双眼。

滕芷兰说道：“每任正则堂堂主都会辅佐一位明君，明君登基时堂主继任，明君驾崩时堂主换人。而现在，我正则堂就一个十三岁的小徒，两三年之后也就十五六岁，怎么能担得起堂主之位？你这么早就死，让正则堂也后继无人了。”

“哈哈哈哈哈！你这人，这种时候都要嘲讽一下别人。”赵钟笑了，笑得很开心，他知道滕芷兰虽未明说，但心里已经是答应他了。

“等朕死了，你还是堂主，你不能隐退。你要好好活着，替朕守着这片大吴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