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时,夕阳西下,染得天地像是浸进了红色、橙色、金色的大染缸。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浅浅一弯银色的月牙,好似是在碧蓝的东天上用白糖撒出来的。月升穿着他最喜欢的月白色的衫子,背着书囊,就从那月牙上跳下来,跳到剑芒山下,沿着夏花烂漫的山间小路,往我家里来。梦里他真好看,像是不属于人间一般。晚归的牧童坐在老黄牛的背上,吹一杆竹笛,笛声悠扬。绿油油的稻子,结出黄绿色的穗子,稻穗沉甸甸的,弯下了腰。
他看着这一切,那么惊奇,那么欢喜——他定是天上的仙童,何尝见过凡尘俗世。
他没有看过的乡野山间的美景,等我好了,我都要带他去看一遍。
我想着想着,窝在被窝里笑出声来。
姐姐是在我受伤后第三日的黄昏赶回来的,她一到家,便火急火燎地冲到我房间。她一身水蓝的裙子,青丝绾成高高的一个髻,额前碎发斜分。她长得跟我很像,眉梢带三分凌厉,五官连带着都显得英气,眸似寒星,挺鼻朱唇。
当时童川正在我身边,给我看他的词。姐姐也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坐在我床边,将童川挤开,她一把强势地搂过我在她怀中,抱着我的脸左看右看,好似我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
“该死的!他家有几个破钱,当个破官怎么了!看把承棣打得。”她那语气,好似给她一柄砍刀,她就能冲进巡抚大人家里在小官爷脸上也划一道子,为我报仇雪恨。
我不动声色地伸手想推搡开姐。拜托啊,老姐。我已经十五了!三岁不同床,五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啊。
但姐姐可不管这些,她将我搂得更紧。娘走得早,她于我,长姐如母,这点不容辩驳的权威还是有的。
“脑袋上这么长一道疤!以后要是消不掉,怎么娶媳妇啊!”
我嘴里说:“受个伤谁不留印子!”心只道:我去,老姐您真是深谋远虑!但您现在能不能先放开我,我都快被你搂得喘不上气了!
我歪过脑袋,绕过姐姐的手臂,去看童川。童川立在我床边,捂着嘴憋笑。他实在是忍不住,从一只手,添作两只手捂嘴,整张脸憋得通红,像是熟透的苹果。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他兀自笑得双眼弯成月牙,眼角都红了。
姐姐拉着我又要一阵嘘寒问暖,我双手一齐将她推开:“行了行了,老姐你说得够多了,我听得脑壳痛!童川都被你挤对到墙角去了。”
姐姐不同意,好不容易,一番打架似的推搡,终于打发走了姐。
童川走到我身边,我故作潇洒地一理额前碎发,长出一口气,吹了个口哨道:“嘘,总算清净了。”
童川在我床边坐下,望着姐姐离去的地方道:“真羡慕你能有个跟你同母的姐姐,你们却还天天打架。我只有庶出的兄弟姐妹……”
我笑说:“你羡慕我干啥!等你到我这位子,就知道,有个这如狼似虎的姐是多烦人的事儿了!”
“靖棠姐很好啊。”他说。
那你是没看见她小时候怎么欺负我的!我从前能在学堂里和月升比肩,都是老姐逼出来的啊!算命的都说:她是女儿身,男儿魂。所以取名字要取靖棠,用这个靖字,来镇着她命里的阳刚气。就连这个柔美的棠字,也是棠红棣雪——兄弟的代称。
但我尚未来得及将这些话说出口,童川勾起嘴角,已自己接了腔:“她又好看,又洒脱。不像我遇到的所有姨娘、庶姊妹,天天肚里揣满了算计。”
我看了看他,道:“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难处。”话到此处,我又忽然想起一事,便问他:“近**怎么有空天天来我家晃荡?学堂里很轻松吗?”
天色渐渐不早,夕阳染得天空红得发黑,像是烧红的炭。童川见状,草草说了句:“巡抚大人天天找先生有事,这几天学堂时开时不开的。”就道别了。我没听真切前半句,也没放在心上,只心道:难怪这两日月升时来时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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