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跟我还是有些生分的,勉强同意。
学堂后有一株桂花树,四季常青,叶子绿得蹭亮的,像是抹了一层
菜籽油。每到秋天,桂花就香满书院,那香气闻到鼻子里,脑中便可看见金灿灿的颜彩,舌尖便可尝到甜丝丝的味道。
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很快,就能闻到桂香了。
先生说,这株树是保佑我们蟾宫折桂的,但在我们眼里,这不过就是用来给我们这群毛猴儿爬上爬下的。
我骑到最矮的那株树杈上,将饼叼在嘴里,下意识地向月升伸出手,就像我对童川无数次那样——上来吗?
我和童川经常爬上这株老桂树,我们就在这树杈上遥望晚霞,歌窈窕之章;迎着晚风,诵明月之诗。这株树是有灵性的,她教会了我写诗。因为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桂叶,看出去的东西半遮半掩,就蒙上了一层诗意。
但月升当然不是童川,他没有答应我的邀请,摇了摇头,走到树下站着啃油饼。
我偏头看着他,他的远山眉眉梢低低地沉着,清愁像轻云一痕笼在他眼帘前,叫我看不分明他的神色,只是觉得黯淡。
我挂在树杈上的腿似乎也跟着他的神情变得沉重,晃不动了。
我咽下口中一口饼,问他:“你不开心吗?”
月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我没事。”他仍是默默地啃着饼,黄橙橙的饼缺了一个角,我的心似乎也缺了一个角,怅然若失。
他不说话,我也找不到话说。初夏的风,暖暖的,吹过桂树的枝叶,窸窸窣窣响个不住。
就在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中,忽然,他抬头看向我,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爹是被罢官的好吗?”
我看到,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但这一回,我明白了那清冷是什么——是一种警惕与戒备。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幼兽,和所有人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伤口。
我点头,却不明白。学堂里人人都盼着做官爷,人人都说,做了官爷,就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日子天天甜得像抹了蜜,但月升却好像很害怕他做小官爷的日子。
“巡抚大人的儿子不是坏人,他只是……只是……”
我知道他想劝我不要再管这茬,月升是有傲骨的,他总是觉得靠自己能办成一切事,但他恐怕也委实想不出任何理由为小官爷开脱吧。
“你就是这么逆来顺受他才会盯上你。以后,我罩着你。大不了还有童川。我俩不是城里人,光脚不怕穿鞋的。得罪他没事。”
月升一本正经、一丝不苟道:“谢谢。但你已经帮过我一回了,我已经欠你的了。欠债就要还,债都没还清,怎么能再劳烦你。”
他说谢谢的声音太好听了,他平常话里也带京腔,却始终不似说这二字时浓重。那种京腔的调子我学不来,也描述不出来,我想听他用这种京腔说话,但我更盼望着,有一天,他对我可以再不用说“谢谢”。
我仰天笑一声,摇头道:“月仙儿,您这话可就是大错特错了!我跟你不算太熟,但在我看来,你好像没多少朋友。”我顿了顿,其实说月升没“多少”朋友都是敬辞了,明眼人都看得见,他压根没一个走得近的。
我接着道:“朋友就是欠着欠着,欠出来的。你帮我,我帮你,到最后谁也算不清这人情是谁欠了谁,大家都不计较了,也就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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