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吾想娘这辈子见过最亮的东西,大概就是金簪子。她操持着客栈,大堂坐满江湖过客,每个人身上都藏着那么多故事,翻云覆雨极尽华丽,但在娘的客栈里他们只匆匆来往,施舍给她风尘仆仆的背影。娘摸不到江湖和仙途,但她从背影里想象,从大堂中讲的话本里想象,无限憧憬。
娘把儿子送入廿一宫,满心欢幸。就算天资不佳,廿一宫的剑和独法也足以把何生吾拖进武林大门。用钱便能买来江湖前途,谁敢说不值?
何生吾被她推进她所憧憬的背影中,亲口品尝到仙途里头全部的包藏。
勤,他也只剩勤了。
何生吾自打坐中回过神来,天已染墨。背上剑出门。他下到大堂里,猛然间看见昨天将他击下台的刀者,与另一长衫男子坐在一处。尽管修行之人不论年龄,他却很能肯定这刀客与他一般年纪。他眼睛里的神色,是只有初入武林的少年人才有的新鲜感,一如曾经的自己。
而那少年竟有权保有那份新鲜!他强,他出尘,浑身都浸着天光和刀意,说不定还是从离生界那神灵之地里走出的骄子。少年见了他,意外神色明晃晃摆在脸上,接着便笑,何生吾看到他的手摸向刀柄。少年旁边的男子冲他致礼,想来是位贤师?
何生吾的师父其实记不住他的脸,曾当着他的面讲到自己一个空有劲头却不成器的弟子。
他想起自己那位同时入廿一宫修行的堂兄,天资优异,也如这少年一般风华绝代,恐怕是两家的父亲在剑庐做长工的几年里,大伯的腰杆挺得都比父亲要直。
真好啊真好......潇洒,礼遇,强,风雅,简直是娘憧憬的江湖话本里走出的人物。那天驱使何生吾豁命劈杀的劲头又回来了,他浑身炸出气力,急速灌入剑中。他感到自己的脸皮已被羞愧烧的通红,他知道只有这种骄子才有在江湖中活下去的资格。
吾儿再多歇歇,娘忙完便去给你洗衣。
娘从他身后绕过来,头上扎着防油烟的麻巾,想来是后厨人手不够自己上阵了。她手里提了抹布水桶,极麻利地将饭桌收拾得光亮。见到儿子面前二人如此架势,不待疑惑便急急向客人道歉,叫客官莫与劣子计较。
那长衫男子眉目清善,比她那点翠花佃的娘还有几分味道。男子如话本江湖里那套一般,笑道偶遇武友一时诧异,如今相遇也是缘分......
娘眼中亮出几分光彩。
是的,吾儿与二位侠士曾有一番切磋,收益良多。
何生吾抢先答道,他一瞬间收了功,拿出那副最擅在娘面前做出的修者风度。他也说缘分缘分,请娘放心。
他甚至颇有风度地跟她们见了礼,像是要去寻友夜饮般潇洒地走出大门。走出数十步还听见娘卖力顾客的声音,比往常轻快几分。
何生吾忽地明白,娘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对他背影的憧憬之中了,一点不剩。爹也是,何生吾记得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背起铺盖往白家剑庐去时,连脚后跟都带着笑意。至于究竟憧憬何物,他说不清。
还有十二日,廿一宫内门选拔,一入内门,许是一步登天。
何生吾忽而想到几月前那个买龟手膏的夜晚,他又狂奔起来,要跑往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要像个完全不理武林事的凡尘憨儿般为琐事
痛哭。
他跑进一从修剪雅致的林木中,丝毫没意识到那堵长长的水磨石墙。
他用柔软而细长的草从遮埋住身体,像胎儿般蜷起,痛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