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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隙间(2/2)

小孩儿坐在茶案旁,正看他用笔给书上批注,时不时问上一句,先生简答之,或针对义妙难解之处引申细讲。佟先生对燕沽怊童年有志的好学之心十分惊喜,向燕酆夸奖曰:“这《山韬》和《连归》放外面都是过童试的秀才才会啃的艰深文章,你们真是无聊出境界了,孩子都靠看这玩意儿消遣。”

燕酆燕阁主同样非常欣慰,挠着后脑谦虚道:“这都是里的老库存,玩儿的时候翻出来就随便他看了。我们平时的休闲活动挺丰富的,喝酒睡觉上山打鸟。”

佟戎菽冲小孩儿摆摆手,意思是以后尽量离你们阁主远点儿,与此等粗野暴殄之人待久了降智。

小孩儿煞有介事地冲二人行了个书里学来的别礼,抱着刀离开时燕酆还想留一下,这孩子除了门里诸位长辈同修,就和佟戎菽稍微亲近些。他们俩闲聊时还能顺带讲讲外头的天下江湖,寓教于乐,燕酆为自己极富教育情怀的想法感动了,他背后散发着一代宗门之师的博爱光辉。

佟戎菽看一眼燕沽怊背影,清俊温雅的面上倒没了刚才的好神色,他叹道:“你还真敢给他。”

“我闲散过日子,猜不透你们这些智者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盘,反正我没什么好瞒着谁的。”燕酆笑道,“那刀本来也是没人能用,在小燕手里说不定会出奇迹呢?”

“期待他于武学修为上的造诣?看来你是真把他认真当做燕阁弟子来培育了。”

茶香氤氲,白鹭极迅捷地冲向水面,一条跃出水面的鱼被它叼走,顷刻迂回中水花轻溅,落向亭内时绵软无形的气劲包裹。

燕酆伸回手将那滴水珠碾碎:“本来就是。”

佟戎菽拍拍他:“与我置气作甚,小怊这孩子性格和潜力都叫人喜欢,我与你也是同样想法,但现在我不敢期待,只能祈祷老天给他个机会。”

燕酆道:“燕阁现在不就是这样?菽水清淡而无俗事相扰,不出意外的话在冠年之前他就能在刀法上有一番成就。到那时即便横生变故,他至少也有个自保的底气。”

在阁主与他的友人相谈时,燕沽怊顺着午饭的香味寻了过去。今日燕阁伙食界两大执牛耳者,钱大爷和桂儿姐以灶台作战场,以锅铲为剑刀,发誓要在珍珠梅子鸡加不加牛黄草这个问题上决个对错,毕竟雌雄没得比。

师伯听说他有武器后送了串白流苏,质地坚韧,造型修长而有光泽,但师伯可能脑筋上的拐弯道全捐给剑法走势了,没想起来一般没给刀系流苏的习惯。

燕沽怊不懂这个,因此只是相当礼貌地表达了对它光滑的诡异质地和眼熟感的疑惑。师伯敲敲书

桌上未完成的书稿,额发遮不住文采绝顶:“这是我为编纂剑谱而历经磨练的证明晓得不?古语有云采补之道难有两全,有所得自必有所失,送你这个编发流苏,是为了提醒你牢记人生大道你晓得不?”

他师伯的徒弟,严格说是他的堂师妹正坐在书屋另一边誊抄书稿,闻言白眼翻得毫不留青:“您可稍稍吧,闲话吹牛扯的比剑谱都好,脱发谢顶都搞得风花雪月也是能耐。”

吹不吹牛难说,但他师伯作为一代剑修的发质挺好,顺滑柔亮,刀剑不断水火不沾。伙房里桂儿姐正愁找不到足以支撑百斤大锅吊在火上的绳勾,看见小燕进来睹刀思绳,双眼放光。

巧不巧他师伯找钱爷蹭午茶,端着碗一进来就看见他珍贵的秀发舍身饲锅,眨巴两下眼睛喃喃道:“古语云学以致用义在施行,能跳脱出单纯的言语寄托发挥实际用途,我的心血也没算白费......”

后来燕沽怊又得了条新的。

佟戎菽道:“但祈祷永远只能是祈祷了。”

燕沽怊很难理解的一点是,在那些长辈眼中他并非安稳平静地成长着。他站在不知深有几何的悬崖边,脚尖悬空,而他必然会被周遭推下去,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最后一一刻,或许是被天下洪流,或许是被最想保护他的人亲手执行。

修者生命漫漫,浮游亿兆而过,不知其可。但燕沽怊正与时间做着无声的拉锯。

佟戎菽看着他的故友,举杯:“天下洪旷而知己寥寥,我们都相当幸运。往好了想,你当年这样在湖边摆下茶宴,许下的豪爽愿景该有实现的机会了。”

纵马江湖,一剑倾天。燕酆当年也是向往武林厮杀是非的少年。

燕酆点头:“扯淡,我当年时请你喝酒,醉断片儿了才那么敢瞎说。现在觉得就这么着也挺好的,大隐隐于世,听我的剑声,别的杂事都不入耳。”他仍毫不在意地饮下手中那茶,仰头的瞬间却看到对方神情。猛一个激灵,他竟被那毫无敌意的无奈眼神镇得停了手。

信鸽捎来的那条绸带,展平后能发现上头的墨迹并非污渍,而是笔法精妙的云纹,缥缥宛若野马。

“外面现在什么鬼情况?你不是已经报了信说没事儿么,可别吓我。”

佟戎菽轻声道:“我是没事儿,但才几年?你应该还不至于忘记燕阁能有今天靠的是谁。他们前些日子托我给你传个话,说叫你顾好自己。你自己掂量掂量这话。”

燕酆缓缓地,以不被人察觉的微小幅度坐直了。

“单王叛乱被平,但此事正如湖石激水,波澜以不可推拒之势扩散至整个天下,任何试图插手的行为,本身也只会让这潭水更加混乱。武林宗门江湖世家被掀翻泰半,有声的灭口,有势的拔根。残部聚而反扑,蛀蚀之堤反而忧患在内......最早抽身独善的燕阁,究竟又能安稳到什么时候?离生之名,又真能斩断多少与外的联系?看看邵副阁,看看你的门人便能知几分,你还要自欺么?欺哪儿?你那听剑的耳朵么?”

“以往是朝廷,是宗门,是旧制为四柱擎天。而现在稍有偏颇,天就要塌了。而仰仗着天下几亩逍遥的燕阁,能有几颗完卵?这并非推测而是结论,燕沽怊总要离开燕阁,君之阁门也将再次为天下而开。”

“你我都希望那天来得更晚,但众生等不了。”佟戎菽再次举杯,敬他。

燕沽怊十九岁那年,是他的武学陷入瓶颈的第二年。

佟戎菽断断续续回来几次,有时身上带着伤,有时脸上带着笑。但如同那多年来始终未曾改变的样貌,那微蹙起的眉头也一并定了型。即便是笑也带着点略微绷紧的戒备。燕酆在一棵奇松下的亭内设席招待他,松枝矮身

蜷曲,松盖如旋般罩在亭顶,瓦木之分模糊。师叔的剑谱修成了,燕沽怊自改了几笔,便当做刀法来练。

一梢清钩映愁云。没了灯火辉映,月光如冷荧,刀刃银芒也映亮院儿里墨竹般劲拔影子。燕沽怊静立月下,心念微动,刀随心转,划出一式流辉撒尘。缓急收放自如,人刀浑然融合,偶有几个刀刃划过月辉的时刻,竟如切开灌身光瀑,迸发瞬间耀目亮影。不知何为外物,只感刀念破迷。更不知顶上何时来了两双眼睛,观刀不则声。

一式终了,燕沽怊手腕上挑,长刀脱手旋翻,看似无力失控实则带出一式最迅猛之劲,倏然刀刃下压冲向主人,分毫不差,只听回鞘轻响。

掌声响起,少年蓦然回神,只见头顶岩山的松亭内两人,忙打了招呼,提劲运轻功跃上去。

“多年不见,你刀术修得愈发自如纯熟了。我都在想是不是得供点眼福银子。”佟戎菽给他倒杯消汗茶,抻开扇子摇风。

“还差点儿意思,离你师叔那本《玄圃路观》中所指的终境隔了一线,便是两个境界了。”燕酆点评。

“都隔两年了,这线是拿他头发纺的么。”燕沽怊叹气。

两名长辈互相对视一眼,好像已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最后是燕酆开口:“要是想更进阶,总是待在方寸之地恐怕难得大道。”

佟戎菽本打算借喝茶掩盖神色,闻言一口茶呛在支气管。心说你对方寸的度量概念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启元十七年,战鼓熄声。

燕沽怊离开时他那不知道在哪儿漂浪的师父得了消息,寄来一纸短信,在到手前不知随着车马信使奔波多久,战事已经结了一年,官道私道却还没完全缓过来。信封上满是褶子,得亏这寄信的肯多破费些用有防油水的内衬,不然光是外头的墨油就得把字污了。依稀辨认出来信封上的官章,是没见过的形制,角落书以鬼画符片语:出门再拆。

少年走向下山的小道,手触到那扇漆黑的木门时下意识回头望去,天青竹斜,除开几点微云浮空外再无它物入眼。

在他视线的尽头,燕阁之主从书阁里翻出陈旧的帖纸,提笔思索许久,只有墨滴从笔尖掉落。

他苦笑着换了张纸,拿一本佟戎菽走前送给他的《文书帖式详考》开始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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