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到最后一折。
弋阳腔。
离亭宴带歇指煞: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
反反复复几句戏词,唱了一夜、念了一夜,天将要晓,他站在高台之上迎接曙光,喃喃念着:"不信呀……不信呀……"
他走下台,离开北京,南下徐州,穿着前清的衣服留着前清的辫子,收棉花、拉二胡、给丝棉厂里做短工、在戏院里扫地……再不肯开口唱上一句戏词。
那桃花扇,如今在这里又听到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哭起来,抬手拭去满脸泪。
一个杂役认识他,哄笑起来:"醒醒吧!大清朝早亡了!"
一句话刺了他的心。
他不要醒!
发狠似的抬头看着众人,兀自冷笑了一回,很痛快的笑乍乍响起,他在鼓着掌喝彩儿:
"好!唱罢!就唱罢!现在不拣一出热闹的戏唱,将来散场时怎好衬得冷清?唱罢!"
台上不受影响,水磨腔咿咿呀呀地缠人,把戏迷们的脖子勾过去,继续看戏。
那一个悲痛的老人、糊涂的老人、古怪的老人,只是一个无端惹起的小小插曲,泛泛而已,罢了。
回头看戏,茶水不曾冷却,还是身在热闹场中,这芸芸众生,潇洒看客。
白文卿却起身。
忧愁的眉眼忧愁的面容,连右眼角那颗泪痣都是忧愁的,带着一池春愁水向后走去。
老人却摇头,推开搀扶着他的那双手,步履蹒跚,兀自走开,喃喃自语:"不信呀……不信呀……"
白文卿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
头顶一片阴影垂下、笼罩,不安地抬头,顾寒瑞伏在二楼栏杆处,二指夹着烟,簇亮烟头衬出一星点子儿红,弯了眼,映出眼里那打碎一片细碎粼粼的光,星星点点,灿若繁星,笑眯眯地俯身看他。
"白先生。"掐灭了烟,他忽然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