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那朋友铁宁在茶馆里听到众人议论起这事儿,笑笑说:"他呀?他把全本戏本子看完了,还得看里面有没有他中意的戏词儿,假若有了呢,哪怕就为着那三五十个字,他也能老老实实呆在戏座儿上听上一场全出的戏,假若没有呢?哈哈,那他就不去听了。"
众人咋舌,说道:"怪,真怪。"
铁宁瞥了一眼众人,笑道:"你们不明白么?他哪里是爱听戏呢,他爱的是戏词,若要再仔细究根起来,大概爱的也不是戏词。"
喝茶的人嗳哟一声:"这话真个说得我糊涂死了,绕来绕去的。"
铁宁叹了一声:"大概戏文是不分家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话说么,文以载戏,戏又传文。戏和文实在是天生的一对儿。"
众人笑起来,说道:"要不怎么叫戏文呢?"
戏开场了。
白文卿坐在戏座儿上,很认真地看着戏台,待到徐淮宣去的那五旦出来,底下都是叫好声,二楼那戏院经理殷勤站在顾寒瑞旁边,一张脸笑得和花儿一样,说道:"九爷是我们的招牌名角儿,一出来就赚了个满堂彩儿。"
顾寒瑞笑笑,抽了支烟,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角儿。
今晚儿唱的是孽海记,具体什么意思顾寒瑞看不懂,也听不懂,水磨腔到底是和平常说的话腔儿不同,再咿咿呀呀拉长了腔调儿,就更听不懂了,顾寒瑞吸着烟,问一旁经理,刚刚那句什么意思?
经理在一旁答应着,"方才唱的那句是……正是相逢不下马,果然各自奔前程。"
过了会顾寒瑞又问:"刚刚那句呢?"
经理又答应着,说道:"刚刚念的那句意思是牛郎织女渡银河,莫把真情说破。哎,咱中国人就是惯爱这点儿含蓄。"
顾寒瑞嗤笑起来,嘴里夹着支烟,吞云吐雾地,说道:"太含蓄了也不好,追不到呢。"
经理还以为他说的是要追九爷徐淮宣,立即在心里捏上一把汗,心说果然是初来乍到的军爷儿,还不曾知道过徐淮宣的横冲脾气,你当他是委人身下的兔儿爷?气性上来和只小老虎一样!他才不管你是军爷还是佛爷呢,惹恼了就是一顿闹。
经理战战兢兢地,心想上次徐淮宣大闹地头蛇就已经够过了的,这要是再惹上军爷儿?经理不敢再想了,偏偏顾寒瑞看着戏台上那五旦,问着经理道:"他是叫九爷儿?"
经理膝盖都软了,很不情愿开口,可又不得不开口:"是叫九爷,这是票友们的尊称,昆九是他艺名,他本名是叫徐淮宣。"
顾寒瑞点点头儿,心里想着,是那人朋友。
经理看到顾寒瑞点头儿都要哭了,在他看来顾寒瑞既是问了名字点了头,那就定是有个什么意思了,中国人就是惯爱这点儿含蓄,军爷不肯挑破了说,他可得上着点道儿。
可他也是真怕徐淮宣那小子又发横起来,军爷不比地头蛇,军爷是惹不起的,好吧,就叫白先生跟着徐淮宣一起来吧,白先生是个好性子,和徐淮宣也相熟,就指望着他能劝住徐淮宣吧。
在这种时候经理心里便有一点儿感触,什么名伶,什么红角儿,九爷那么傲气的一个人,下了台比一般大小伙儿还要傲气的一个人,抹了脂粉端着身段,就得被人当戏子、当兔儿爷一样轻贱。
九爷不是那自轻自贱的,可碍不住别人来轻贱,经理心里生出点儿伤感来,为着九爷,也为着他自己,或许也为着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