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泪眼朦胧,仰望着他。
他低头端视我半晌,矮下身子,与我平齐,凝视着我,柔声道:“这眼泪,却是为何?”
见他如此,不知为何,我的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哽咽起来,内心却茫然无助,只得红着眼说:“不知。”
他怜惜地看着我,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干我脸上的泪。
我的目光却被他拇指上一沉黄色的物件所吸引。
“这是何物?”我哑着声音问。
“嗯?”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上,道:“这个?这是玉扳指。”
我好奇地看着这物件,道:“东山有玉,其声如簧。”
他点点头道:“不错,这的确是昆仑东麓所特产的沙金石玉。”
这时,座上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轻吸一口气微声自语,我似听到她说:“莫不是确是记得?”
我抬头看向她,见她手扶额前,泪眼婆娑,盈盈双眼泛起薄雾。
那男子把丝帕塞在我的手里道:“拿着!把那手卷还我。”
我吸了吸鼻子,轻轻把手卷卷好递给了他。
他转身步上梯阶,在筵间坐下,笑着对陈大人说:“陈府有女如此,确是陈氏一门之福。”
陈大人拱手道:“不敢。公子谬赞了。”
这时,蒙面纱的女子微侧过头,在那男子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男子笑了笑,点点头说:“好。”
她手持一物,缓缓站起来,来到我面前,屈膝矮下身,小心翼翼地拉过我的手,凝视着我,仿
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半晌,放了一物在我手心,开口轻声道:“你这般聪慧,收下这颗明珠可好?”
她和蔼中似带有一丝敬畏,仿佛不是在打赏,而是在请示。
我低头看了看,手心上是一枚鸡卵大小、晶莹剔透的珍珠。她握着我的手,恳切地看着我。
我心下诧异,有些无措,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才妥当。
陈夫人道:“月儿,还不快谢过贵客。”
我待要向她屈膝敬谢,无奈手被她握住,动弹不得,只能立在原处。
她望着我,盈盈双眼,渐渐渗出泪水,我听见面纱后面,她低语着什么,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主子……姐姐……终于……终于回来了……”
席间一直未曾言语的婆婆这时伸手止道:“快莫要惊到孩子。”
她这才如初醒般不舍地放下我的手,低头缓缓退回到座上,拿出一方湖水蓝的丝绢,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
我向众人屈膝,福了福,道:“霁月谢过贵客赏赐。”
居中的男子点头道:“即是如此,时间也不早了,月儿就先退下吧!早些回去安置。”
我低头施礼,缓缓退出。
湘姨见我出来,眼含笑意,领着我下了旋梯。
屏风前,久候多时的娘亲,见我出来,焦虑的神情一扫而空,她快步迎上来,抚着我的头,关切地上下打量着我:“怎么样?怎得这么久?害我担心……”
我向娘亲摊开手掌,将贵客赏赐的珍珠给娘亲看。娘亲合上我的手掌道:“快小心拿着,别掉了。”
湘姨在旁笑道:“担心个什么。左不过是贵客抬爱月儿,多说了会话,是而耽搁了片刻罢了。贵客可是重赏了月儿。快上行舟吧!”
一行三人沿原路返回,湘姨将我们送到净梧轩门口,也不久留,只托辞还有差事就离去了。
未几,陈夫人差人来送了礼物,说是因我在晚宴上受到贵客嘉许,令陈家颇有颜面,所以赏我的。
我立在门厅,了无兴趣地看着家丁一件一件地将各色丝绸、墨宝、古玩、瓷器等摆满了桌。最后一件是红绸盖着的,特别放在我手边的茶几上。放下东西,众家丁便离去了。
我歪头看着茶几上的物什,一时好奇,伸手揭开红绸,只见淡青色描金绒底的首饰托盘中,端然放置的是那件半旧的沙金石玉扳指。
我眼前不禁一亮,拿过玉扳指,学着那男子的样子,将其套在拇指上,奈何手指过于纤细,玉扳指套在上面晃来晃去。我又将其套在食指,更不合适。我将其握在掌中,闭目感受着玉石沁出的丝丝凉意。
“这是什么物件?”娘亲本在点查赏赐,见我如此,诧异地问道。
我便将今晚在待望阁宴席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娘亲听。
娘亲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
待我讲完之后,娘亲问道:“那位公子,姓甚名谁?”
我努力回想,席间确无提及那位公子的名讳,只得摇头道:“不知。”
娘亲微皱眉头,责怪地看着我说:“怎么会不知?不可能没提到的。定是你没有留意,再好好想想。”
我装模作样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啊!”
娘亲喜道:“怎么样,想起来了?可是姓黄?”
“没有。只是突然想起,那颗珍珠在哪里?你快放好。”
娘亲悻悻然站起来,继续点查礼品,不再搭理我。
过了一阵,我起身对娘亲说道:“去年绣的那个藕花莲叶荷包放哪里呢?”
“好端端的,突然要那个荷包做甚?这么晚了,早些安置吧,明儿闲了再找。”
“先找出来嘛!”我坚持道,“就把这玉扳指放荷包里挂在我床头。”
娘亲蓦地回身,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
半晌,她狐疑地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解她为何如此反应,只若无其事道:“将这玉扳指放在荷包里,挂在我床头。”
娘亲走过来,细细看了看我,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自语道:“也没发烧,今儿这说的是什么胡话?去一趟外院回来,怎么突然性子都变了?”
“我没说胡话。”我不满地答道。
“那你这是为何?要将别人的东西挂在闺房的床头?你现在年纪还幼,旁人只会觉得怪异。再待两年,若是如此,只怕名声会坏掉的。”
我被娘亲说得一愣,回想之前书斋读的圣贤书,如此似确有不妥,始知自己有错在先。
低下头,要向娘亲认错,却又心有不甘,只得轻声说:“并非霁月轻佻糊涂,而是不知为何,一见这玉扳指便觉得心安神定,才想到不如挂在床头镇住噩梦也好。是霁月考虑不周了,险些铸成大错而不自知。这玉扳指交由娘亲处置,霁月再不过问。”说着,我便将玉扳指放在了娘亲身边的茶案上。
本以为娘亲定会认定我这只是一套敷衍说辞而继续刨根问底,想不到,娘亲却陷入了沉思。
直到睡前,再无言语。
那夜,我躺在床上,入睡前,突然想起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她带泪轻语:“主子……姐姐……终于……终于回来了!”
这究竟是为何?我却想不明白。我们素不相识,她为何自称是姐姐,又说自己回来了?还有那小心翼翼带有一丝敬畏与不舍的眼神,却是为何?
想不明白的事,便不费心神了。我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女子重逢亲人的心情。待到真正了解,且领悟那句话的真正意义,已经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古北口》卷轴的来历会在后面以弘历的视角交代。
这卷轴实是当初乾隆与孝贤的定情之物。
时年,弘历十岁,孝贤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