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抽了抽鼻翼,将额角也搭在凹凸的墙面上,嘴角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忽而见那头急匆匆地跑过一个小太监,腿脚不经意地将最下层的恭桶一勾,一排木桶骨碌碌落下来,横七杂八散了一地。
那太监只略瞟了一眼,便脚下不停地往院儿里去,里头的管事嬷嬷听见动静,咧着嗓子骂了几句粗话,瓦砾间便又消停了,仅余恭桶晃悠悠的声响。
那姑娘站起身来,略略叹了口气,便弯下腰将恭桶又一个一个地摞好,最顶头的一层有些吃力,她勉力踮起足跟,指头同她的嘴唇一样绷得紧紧的。不紧不慢地垒好后,她将方才手头的那一个也搁到一边,坐至恭桶的阴影处,自怀里掏出一本卷好的薄书,就着月光安静地瞧起来。
李栖梧抬眼看看院儿上方的“掖庭宫”三字,又望了望小姑娘薄汗涔涔的脸庞。
“《尉缭子》。”檐下的阴影中踱出一把好听的嗓子,嗓音有同它极其相称的主人,双眼从星辰中偷了一点清波,落到小姑娘手中的书卷上。
那姑娘不急着将书卷收起来,只倚着墙根儿慢吞吞地站定,仰着一张清汤寡水的小脸望着李栖梧。
她有比李栖梧短一些的丹凤眼,鼻尖十分挺翘,嘴唇生得很是倔强,此刻默不作声地打量李栖梧胸前团绕的四爪银蟒。
李栖梧任由她打量,只略偏了偏头,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低了低头,哑着嗓子开口:“回王爷的话,奴婢上官芜。”
果然是上官一族。李栖梧扬了扬眉头,又问她:“哪个芜?”
“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上官芜道。
她自瞧见李栖梧的蟒袍起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带“芜”的诗句如此多,又偏偏挑了刘长卿被贬谪时所抒怀的一首。语气毫无波澜,却恰到好处地提醒,正是面前的这一位摄政王将上官一族贬至此地。
“上官家的姑娘,个个儿聪慧。”李栖梧不知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
上官芜睁着黑漆漆的瞳孔望着她,有些吃不准她的语义。
李栖梧慢吞吞地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恭桶上,同她说:“本王的殿里缺一位女官,你可愿意?”
上官芜眉头一皱,不敢相信地反问:“女官?”
李栖梧因她终于露出的孩子气而莞尔,道:“本王要出征,殿内再无事由,不过守着含冰殿罢了。”
上官芜眉间疑虑未消,却点头笃定道:“愿意。”
李栖梧提了提眉角:“本王将你一族打入掖庭,你却对本王说——愿意?”
上官芜亦笑了,双眼亮晶晶的:“王爷能令奴婢充入掖庭,必然也只有王爷,能让奴婢全族出去。
”
李栖梧的睫毛轻微一颤,探手抚摸了两三下她的脑袋,淡淡笑道:“本王欠了一个人情。”落脚永临镇之时,那当铺老板正是上官蓉儿,虽赎玉时五倍奉还,可当初确是靠着上官蓉儿放下的银两,才有了那一段安宁平顺的时光。
上官芜不大明白,李栖梧却也未有明言的心思,只收回手道:“你若守着含冰殿,范媚娘便能时时想着上官一族,也不会再为难上官一族。”
语毕她低下头,落寞地弯了弯嘴角,转身往永巷出处走。
上官芜琢磨了一会子,将书卷揣回怀里,恭谨地敛袖低头,如所有寻常的宫人一样,跟在离李栖梧半人远的地方,成为她背影里的一部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