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在戏耍您。”

王翦再次开口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好像换了个人，语气平静而疏远。他背对着投影，也知道上面每一个小光点的位置，仿佛早就看过了无数遍。

“天马号偏离航线之后，和主控失去了联系。”王翦再次轻触手环，屏幕上出现了另外一条白色路线，与红线结尾处稍稍分叉。

娜斯佳坐到了阿喜的身边，出神地看着那道头发丝一样的小小分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们飘荡在这广漠宇宙，抓不住一点和人间的联系，和一群野鬼也没有什么分别。他顿时对他们产生了一种难兄难弟的亲近感。

“飞船上的燃料，支撑不到我们回归正确的航线，更不可能回到地球。”王翦关闭了屏幕上的显示。

“再有半个月，能源就要耗尽。”

阿喜慢慢点了点头，“你是说——”

“是的。”王翦淡淡笑了，脸上的死字和投影的一片光影交织，像妖精身上的纹路般奇异。“您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更害怕您么？无常仙君，我们所有的人，都死定了。”

生命如此脆弱，只拥有可怜的一点时间。浩瀚寰宇中意外即引向迷失的永恒，而人们的决定却仍是探索。

阿喜实在是不大懂人这种东西。

“如果您神通广大，足够弥补这拆烂污飞船的设计缺陷，”王翦挑起一个哂笑，“要我舍生取义倒也可以。”

阿喜有些汗颜，活人却转而很是体谅地看着他。法术并非万能，更何况他连无常鬼的法术都尚未完全掌握。活人阳神未灭，本就比鬼魂厚重一万倍，他能做的有限。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他做得到，这也不是鬼差应该插手的事情。

“所以，您能帮上忙吗？”

娜斯佳一直没说话，但他能看出她和王翦想的是同样的东西。他虽然才刚刚认识她，却能明白这个姑娘不会做那个先开口寻求帮助的人。

“其实，鬼差也就是死了的人，不是神仙来的。”阿喜躲开王翦的视线。

他有些好奇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会不会碰到同行来收人头。虽然无常也不是什么魂魄都需要去领，但这里少说有七八十人，难免会有几个执念深重的。按照娜斯佳的理论，有些人会被天使迎接也说不定。也许天使是他也看不见的。

人间地府，一个小鬼不懂的东西何其多。

王翦温和地笑了笑，似乎早料到他做不了什么，放下了这个话题。阿喜见活人没有为难他，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气愤被小看，两种感觉交织起来，好像吃了一碗没有解冻完全的饭，有一种刺痛的饱足。

“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这里等。”

“哎不过——”阿喜欲言又止。他等不起半个月，可王翦只是他的目标，没有义务也没有能耐解决他的问题。他说到一半便改了口。

“那我等。”

阿喜说到做到，打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起，他就蹲守在王翦的房间。除了王翦上厕所，就到处跟着他。阿喜不现身的时候，活人就看不见他，一般相安无事。他只不过偶尔出现几次，不明白王翦为什么每次都要爆炸。

起因便是王翦在电脑上打恐怖游戏，阿喜在他身后看得摩拳擦掌，伸手拍了拍活人的肩膀，王翦尖叫得像游戏里的辐射猴子。一番他听不懂的咒骂之后，王翦就押着他在一张室友协议

上签了字，规定鬼差什么时候能出现在什么地方，如何同他打招呼，如何不能从背后靠近人，条条框框极尽繁琐，比地府规矩还要多。

“为什么挂床帘就不能打扰你啊？”阿喜没有现代人对合同内容的不耐，细细翻看几页密密麻麻的条款。

王翦不知为何对着小鬼解释不出什么，憋着一口气，梗了半晌，然后一把从小鬼手中拿走那几页，只把皱皱巴巴的最后一页塞给他。

“快签字，你按协议做，我就早死两个小时给你。”

自从阿喜住在王翦舱里之后，一天要按三餐问他什么时候死。活人不胜其烦，与他商定食物耗尽就去死。阿喜决心加速这个过程，偷吃了点他们的东西，却忘记了那些不是他能吃的供品，反而得不偿失。

“四个小时。”阿喜讨价还价。“保你死相风度翩翩。”

王翦气呼呼地点头，“行行行。这些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阿喜保证道，王翦保证的时候总喜欢竖起三根手指，他也有样学样。

“在你心口上打个叉。”王翦还是不满意。

阿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照办了，不知怎的让活人笑得满地打滚。

和王翦混熟之后，他也没再接触其他人。王翦让娜斯佳也保密了鬼差在这里的事，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隐隐觉得不要惹是生非为好。

王翦负责信号传播，但他除了工作和同阿喜打牌，不怎么谈论自己的事。阿喜也不甚在意，反正上桥之后都是要忘的，帮他记着也没什么好处。更何况下棋玩牌打游戏，具是比谈人生谈理想自在多了。

怪不得无常殿的鬼使都说人间欢乐，他来到人间还真是欢乐得紧。

10月14日，打牌。

10月15日，打牌。

10月16日，与王翦商议再找两个人陪他们打麻将，被强硬拒绝，大吵一架，誓不再与对方打牌。

10月17日，打牌。

阿喜娱乐生活丰富多彩，可王翦还是有工作要做的。活人在那摆弄电脑的时候，阿喜就安安静静抱着游戏机打节奏达人，发掘他在音乐方面的天赋。

“你在干什么呢？”阿喜同一首歌打了三遍满分，无聊下来，便用激光笔打在王翦旁边的墙壁上，胡乱转着圈。

“去去去，”王翦甩甩手，“别在我这里搞七捻三。”

阿喜用法术把激光笔换了个颜色，继续在那片空白的墙壁上晃悠，活人肯定是看不到，但他是在画一只鹈鹕，嘴巴张得老大，很像不耐烦的王翦。

“你怎么办到的？”王翦突然回头。

阿喜得意地摇摇激光笔，又换了个颜色，打在王翦心脏的位置，“魔法。”

自从学会了这个词之后，他就经常自称魔法师，还说听着比鬼差酷多了，自带一种微妙的气场。

王翦转转眼珠，向小鬼招招手，“你过来。”

阿喜丢掉激光笔，走到电脑屏幕前。他早就看腻了王翦每天失败的信号传输，所以这上面不是加特林和红毛僵尸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没什么兴趣。

“把你刚才做的，在求救信号上试一试。”王翦抓住阿喜的肩膀把他塞到电脑椅里，鬼差眨眨眼，面对着键盘不知道该做什么，毕竟他学会PC端射击游戏也才三天。

“我做事情要考虑后果的。”阿喜迟疑地看着活人期待的眼神，“不能妨碍你们本来做事情的规律。”

王翦推了他一把，“你这奸鬼，打牌出千的时候怎么想不着？”

“谁出千了？”阿喜瞪着王翦，他自诩牌品清高，容不得

活人诋毁，“打不过你也不能耍赖啊。”

王翦这几天也摸清了小鬼的秉性，转而露出一个笑脸，双手拱起给他作揖，“无常仙君，你试一下，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阿喜胡乱在信号图谱上滑了几下鼠标，抬眼为难地看着王翦。“万一我弄得更糟了怎么办？很可能我一调试，你们整个飞船都要死机。”

“死机”也是他新学会的一个词，王翦觉得小鬼好像小孩突然学会了听不懂的流行词，逮到机会就要拼命用。

“不会，你就当帮朋友的忙，我既然答应了你，发生什么也不会怪你。”

阿喜咬着嘴唇，看看王翦又看看电脑。

“那我试试。”

阿喜闭上眼，用摆弄激光笔的法术调了一下王翦那套信号的频率。

“厉害！”王翦一声惊呼，在键盘上一阵噼里啪啦。

阿喜看着他欢呼雀跃，有些心虚，若是这些人因他得了救，王翦应该也能活下去，他就要遭殃了。

可他又做不到去刻意破坏人们这点生存的希望。

他一向是优柔寡断，几年前捉一个柳树妖，差点被柳枝捅个对穿，依旧是不愿拿她的姐妹吊丝鬼相要挟。最后谢壹出手撕了吊丝鬼的茧，灭了她的元神，两只妖都没好果子吃。谢壹对付完两个女妖，气得把他扔进一滩熔化的巨型毛毛虫粘液里，而那会儿还是他们两个关系好的时候。徐福说他“轴”，阿喜自己都觉得中肯，但他还说他“迂腐”，阿喜便觉得也不能尽信他那点徐氏性格分析。

思虑许久，阿喜还是安稳地坐着，托腮凝神等地球那边的回信。笑话，要是他有那个魄力切断天马号唯一的生路，魂魄里早就会多一份吊丝鬼的妖力了。

半个小时之后，本该建立完成的信号链仍是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王翦点了点鼠标，信号链闪了闪，终于还是断了。

法术是最脆弱的东西，一口气的事，既不长久，也不牢靠。这条路大概是走不通了，阿喜松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王翦的肩膀。

“你再试一次。”王翦拉住鬼差的袖口。

“没用的。”阿喜摇了摇头，“法术能做到的很少，何况我本来法力就低。”

“帮帮我。”王翦眼睛里闪烁着燃烧的光，“再试一次。”

阿喜迟疑了一下，再次使用了同样的咒法，这次支撑的时间更短，电脑屏幕危险地闪出各色的条纹，然后彻底黑了下去，一股烧灼的青烟传了出来。

“对不起，”阿喜低声说，“可能，我真的帮不了你。”

没说法，没理由，命数如此，很多活人接受不了这一点。

“你做了什么？”王翦不依不饶，站起来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他。“这个信号强度，不可能到不了地球！”

“什么意思？”

“你说，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搞鬼？”

“不是我，”阿喜从他身边退开，像是在躲避一支箭矢。“我不懂如何摆弄你们的东西。”

“不可能！”王翦激动地冲到阿喜面前，手一松滑鼠丢出几步远，零件碎了一地。

阿喜看着一地粉碎，头痛得眼睛后面像针在扎。他想不通摔东西到底有什么神奇效果，这么多人都喜欢用。修复过无数次师父摔向他的茶盏，他也没琢磨清楚这个行为的意义。

阿喜举起手，滑鼠碎片回到他手中，变得完好无损。他走过怒气冲天的王翦，把滑鼠轻放在他的桌子上。

“你就要这么看着我们死在这里。”王翦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低沉冷漠，“在离家几千光年的虚空，

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活人拿这两句话来说事，还真是讽刺。阿喜有些薄凉地想，若是真有这种事情的话，鬼差比这几个宇航员更符合标准，千百年压在地府做着同样的工作，他们才永世不得超生的人。

“你给我滚！”

阿喜隐了实体，穿过王翦的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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