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那是因为没有把你逼到绝路。”
杨牧心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十四岁的时候。
那时候他爸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借了高利贷,就像没人知道他站在楼上跳下来的那一刻在想什么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他就只记得大姑当时对他妈妈说的这一句话,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让心头一震,似能隐隐听到每个人的哭声。
他妈妈在哭,他奶奶也在哭,他站在一门之隔,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家徒四壁,任何声音都显得很大一样,他感觉到窒息,被黑暗冰冷的影子立在原地。
他爸死后半年,也是他初二某天放学,他跑回家。
那段时间他都是跑着回家,害怕家里又来了人,又怕家里没有人。
那天要债的人没有来,家里很干净,只有奶奶在家,从那天起,也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家。
杨牧心没有准备好一场意料到的抛弃,他当晚坐在房间里嘶哑悲咽,第二天告诉奶奶他不上学了。
但是有九年义务教育,还有他师傅,在没有去学校的第二天,就被他师傅把他从车站拎了回来,挨了一顿打,在学校被老师轮流做工作。
师傅还让和他一级的三个师兄每天送他回去,早上等他一起去上学。
他师傅开着武馆,只要师傅想,就很可能成为当地的黑恶势力,所以杨牧心只要被打了,他师傅就会去找人弄催债的,顺便再帮他还一点钱。
但是那个钱是还不完的。
他奶奶一个月的社保是一千二,但是他们家每个月要还一万,这还是他师傅先帮他还了一部分,和人群殴后商量下来的。
杨牧心算过,保持匀速他要还三十年。
杨牧心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毁了,这一辈子都会压在沉重的债务和恩情里,当然他还是保持着说不定自己哪天会发大财的美好希望。
那段时间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想要赚钱的想法急迫又强烈。
但是钱一点也不好赚,像他这样年纪不够,时间不多的学生更是。
有一种深夜市场,买各种内脏,老板从晚上十点开始开店,一直开到中午十点左右。
杨牧心就帮人守从两点到五点的那段时间。
有一次,他提前回去,没有想平时那么赶,天还是黑的,亮着路灯的街上只有环卫工人在打扫,杨牧心想起看过的励志故事什么“XX四点半”“凌晨的xxx”,别人的书桌和篮球场,他的血腥砧板和肠子肉块。
有些自嘲和难受的笑了笑,然后他就哭了。
不是因为自己自怨自艾的命运,而是看到了前面穿着黄马甲扫大街的人是他六十三岁的奶奶。
在他妈走后,杨牧心恨不得指天指地的发誓自己绝对会撑起这个家,但是却不知道在他早上出门后,奶奶也悄悄跟着出门,他还以为每天在家给他做早饭的人是刚刚起。
一瞬间,少年痛苦地半蹲下去,路灯下的影子像是他十四岁的灵魂,颤动撕扯,在长街的大灯齐齐熄灭的时候,杨牧心彻底匆匆又无声地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
中考完一个暑假,杨牧心都在各种地方打工,在鱼龙混在的KTV遇到了贺元,别人叫他“大三元”,或者“元哥”。
杨牧心能去KTV打工也是他帮的忙,大三元看中他哪里,可能是年纪小,样子还算好看,穿着小马甲腰很细,不过他当时还不知道男的腰细有啥好看的。
大三元教他喝酒,教他抽烟,杨牧心也跟着叫他“元哥”,在他那里上班昼夜颠倒,还会陪人喝酒,但是提成很高。
杨牧心一个月最高能拿到六千多,加上奶奶打工赚的钱一两千,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高一的时候他向学校申请了不上晚自习,继续在大三元那里打工。
老师本来不答应,他拿了二百块钱出来。
“杨牧心,你不是要贿赂我吧?”
“哪能,这可是我身上唯一的钱了。我爸借了高利贷,我打了两个月的工,挣的钱也不够还他的零头,我家昨天才被催债。您不答应我,不到下学期您班里可能就没我了。”
“……你还威胁我?”
“也没,这不是实话和您说吗?您不答应就是给我雪上加霜,您要是答应就是给我雪中送炭。”
当时杨牧心已经染上了KTV公关油嘴滑舌的腔调,笑眯眯说话的样子又甜蜜又无害,让人半信半疑。
班主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打电话去了解情况,又找他做了思想工作,最后小声提议:
“你需要什么帮助吗?老师可以安排一个匿名的捐……”
杨牧心赶紧打住班主任的爱心,“别,您可别。”
班主任也怕伤到他的自尊,被他拒绝后,就勉强同意了给他开绿灯让他去打工,一只嘱咐他要注意安全。
杨牧心很大无畏,他这么多年的散打又不是白学的。
不过在KTV有争执的时候他还是会尽量沉默,在鱼龙混杂的世界里他早早的看清楚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生活教给他除了不能停下来之外,大概就是要好好上学。
在浑浊的环境里,杨牧心越发地清楚,他一直拼命摆脱的就是现在烂泥一样的人生,他会走出,一定会走出去。
而大三元很照顾他,也不介意他偶尔在休息室赶作业,提成也从来没有少过他的。
杨牧心也就很听元哥的话,一般叫他去陪酒吃饭,他就会去,认识不少流里流气的人,其中还有到他家要过债的。
催债的人也是看人办事,像杨牧心他们这样看着就还不起的,怕人跑了,他们会三天两头地来看看,一般挑杨牧心不在的时候恐吓老人,会千里追踪他孙子,还扬言会撅了他儿子的坟。
而杨牧心要是在的话,十次有八次都会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