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浥径直去了自己生母住的兰院,兰院主人孟氏,是辛远挚唯一的妾室,也是官宦家出身,早些年家道中落差点沦为官妓,得辛远挚搭救才免于流落风尘,纳入辛府后生下一子,即辛府唯一的庶出儿子辛浥。
孟氏性子软弱,娇楚可怜,与主母楚氏性情截然相反,故而辛远挚怜爱她,也让辛浥从小养在孟氏身边。孟氏虽有一份宠爱,却并不恃宠而骄,为人始终柔和谦逊,她敬楚氏,楚氏亦待她和善,才使辛府这么多年后院和谐,无风无浪。
这日辛浥回来,刚进兰院的门,便迎面撞见了从院内出来的辛远挚。
辛浥立即恭敬行礼,称:“问父亲安。”
辛远挚嗯了声,顺口问了句:“刚回来?”
“是的。”
他于是想起这几日来兰院,总不见辛浥的影子,便问:“听说你这几日出去得勤,是做什么去了?”
“近日几个案子堆到了一起,这才去得勤了些。”辛浥仍低着头答话,语气恭顺。
“总低着头做什么,男儿家的。”辛远挚盯着他头顶,总觉得多少有些疏离感:“你上进是好事,但也别忙得忘了时候,近母亲受了点风寒身子不太爽,你也该多陪陪她才是。”
“父亲说的是,二郎日后一定多注意。”辛浥这才直起腰,朝辛远挚展眉微笑。
“那就好,你是家里最听话的,从小到大都没让我操过心,我一向放心你。”辛远挚伸手轻拍了下他肩膀,正要出去,辛浥忽然又道:“对了父亲,今日听下人讲,三郎同裴家公子出城去了。”
“去做什么了?”辛远挚皱起眉。
“去了灵山寺,大约只是游玩。”
“自请出征的人,竟还有闲工夫跑出去玩?”看他请命北上,还以为他转性,没想到还是这么任性随意,辛远挚脸上烦闷之色渐起,“他与那裴家小子又是怎么回事?还嫌自己这水不够浑,要再去蹚一蹚裴家的浑水吗?”
“父亲息怒,三郎与裴公子自小交好,他想拉人一把,也在情理之中。”辛浥小心观察着父亲的脸色,语气柔和道:“三郎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只是有些时候想得不够周到罢了,还需父亲母亲多督促。”
“你这个做哥哥的也该多提醒他才是!”
“父亲教训的是,是二郎疏忽了。”
“他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也少白几根头发了!”辛远挚十分烦心的样子,不愿多说,错开身出去了。
“父亲慢走。”辛浥行礼,目送他离开,待辛远挚走远才进去屋里。
孟氏早听见外面的动静,二人还在说话时,她就已经等在了门口:“公爷回去了?”
“嗯。”辛浥接过她递来的茶,在一旁坐下,“阿娘不必来门口迎我的,受了风怎么办,以后叫下人来就是了。”
“这又没几步路,整日坐着才闷呢。”孟氏在他身边坐下,等他喝完了茶,才又问道:“方才我听,你同公爷说了三郎的事?”
辛浥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
“浥儿,我早跟你说过,你不该管他们的事才是。”孟氏微皱着眉,有些责怪的意味,辛浥却不认同,反驳道:“为何不能?我们不是亲兄弟吗?”
“大郎与三郎,才是嫡亲的兄弟,你与他们怎么能一样?”
“阿娘这话说了许多次,我却始终不懂。”辛浥也没胃口吃糕点了,面色渐渐沉下来,“父亲从不在意嫡庶,我也科举进士,不曾给家里丢过脸,只因阿娘你不是正妻,我便始终要低他们一等吗?”
孟氏听这话愣住,又轻叹道:“你一向争气,比许多孩子都强,只怪生在我肚子里,才少了他们许多殊荣。”
“阿娘这是什么话!”辛浥见她自责,竟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惊了孟氏与一旁的婆子连忙来拉:“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
“儿子不肖,说了不该说的话,才惹阿娘自怪。”他甩开婆子的手,不愿起来,“阿娘你在国公府这么多年,始终谦逊和善,敬重主母,孕子教子,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连下人也没有一个说您不好的,儿子只是不明白,为何您还要这么谨小慎微,处处小心。”
他一直低着头,但孟氏知道,他虽然说着自责的话,但一定眉头紧锁,满脸不服,她极轻地叹了声,温柔笑道:“浥儿为官几年了?”
辛浥答:“快两年了。”
她又问:“那你说说,在朝中为
官,什么样的人最能尽情施展抱负,没有后顾之忧?”
辛浥不答了,沉默地低着头,于是孟氏道:“是根基深厚之人。”
辛浥嘴唇紧抿,仍是不说话。孟氏又继续说道:“你虽然不跟阿娘讲,但阿娘也知道,你在大理寺并不顺遂,阿娘是个浮萍一般的人,不能为你提供什么,不比楚夫人是太和县主,背后有整个云南楚氏,于是大郎生就是世子,三郎如今更是云南王爷。你说你父亲不在意嫡庶,这是很好,所以你童年过得安心快乐,我也很感激他能如此,可是你如今不是孩童了,你该明白你与他们的不同,不仅仅只在嫡庶,而在少了一个母家,少了多少底子……”
“所以我才要时刻提醒你,对那两个兄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你方才在门口说的那些话,你父亲早晚会知道,但那不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你就算看见了,最多也只是提醒,不可多管。”
“难道我日后,就只能小心翼翼地做个陪衬吗?”辛浥终于仰头看他,眼中倔强分明可见,孟氏心生酸楚,伸手轻抚他脸道:“不,不是,浥儿有多能干阿娘最清楚了,日后我的浥儿也一定是人中龙凤,他人望其项背之人,只是因为阿娘的缘故,苦了你要比他们多数倍的努力,要自己去争这一份根基。”
“娘……”
孟氏温柔笑道:“浥儿会怪阿娘吗?”
“不!怎么可能呢!”辛浥急得拽住她衣角,孟氏摸着他头发,轻轻抱住他的头,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了……”
不知不觉间,屋外的天已经黑尽了,城中宵禁,坊内的玩乐也各自关进了屋里,兰院内一如既往地安静,只几只野虫在院中长草里,争一声春初的长鸣。